他近日來的作為,倒愈發叫她猜不透了。
雖說她是崔禦鸾的妹妹,即便眼下不會要她性命,可小懲大誡不為過罷?
依照顧晏前世屠戮皇族的兇狠來看,現在的他,未免太過仁善。
難道是成王一事被她打亂,所以還不能露出太多本性?
崔黛歸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歎一口氣,往桌上一看,卻是不知不覺間,寫上了顧晏的名字。
一道、二道、三道......
幾乎有近十道,筆迹潦草,再空白的那一頁上占了大半篇幅。
她目光一凝,簡直被自己氣笑。
當真昏了頭,浪費一頁好紙。
可這一頁連着方才才寫好的那一頁,她卻舍不得撕下。
隻得撇撇嘴,一把合上手劄。
她可聽說了,元氏先前路遇山匪正是被顧晏所救,隻是不巧臨時安置的那間道觀有些苛待人罷了。
總歸照眼下情形來看,顧晏對元氏這個刺殺過他的丈母娘都能容下,那父親這個老丈人,多半也沒有性命之憂。
想到這兒她忽而心中一動。
或許父親那日言語含糊,也是因着瞧出了顧晏心悅崔禦鸾、故而不願自己悶頭湊上去?
所謂因果,便是指他先前将自己婚配給顧晏一事?
而他口中往後的變故,難道是說已經預備将崔禦鸾嫁于顧晏了?
崔黛歸一時生出些悶氣。
自邊關回府後,父親待她一向寬縱,她從前做小伏低,哪怕近來刁蠻些,也未給他尋太多麻煩。
又何必在這樣的事上遮遮掩掩呢。
即便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在父親心中,當真那麼小氣?
後面一連幾日都未見到關邊月。
李慎倒來找過兩回,可崔黛歸已經打定了主意想法子推掉婚事,便躲在西暖閣稱病沒再見他。
陸徽之那邊倒是一日好過一日,現下雖不能下床,但寫字這些已然不成問題。
崔黛歸現在手上就拿着他親筆寫的書信。
這字迹她再熟悉不過,前世她飄在昭儀殿中,幾次見到林昭儀拿着詩詞文章讀。
那文章,就是陸徽之寫的。
那時她剛死,陸徽之從外邊辦完幾樁案子回京,路遇自鬻的孤苦母女,頭上插根草标,不要錢,不要食物,隻要一紙狀書,就能将自己賣出去。
又是一個鄉紳為惡,逼良為娼的故事。
這樣的饑年,這種事屢見不鮮。
陸徽之一月能遇見數起,自第一樁他替人寫狀書勝訴後,便有接連不斷的狀書求來。
因而林昭儀每每看他的文章時,總會感歎。
觀其詩詞分明是獨坐幽篁月下撫琴,該為向往山水之樂的悠然雅士。
可文章之中卻滿紙血淚,盡是百姓枯骨。
分明文采飛馳,才幹卓越,卻不趁着家世多謀幾樁好差事青雲直上,平白将精力放在此處,實在可惜。
她家中弟弟,若有他一二分家世才華,斷斷不會像如今蹉跎苦熬。
那時崔黛歸總會嗤笑一聲。
林昭儀當然不會明白,如此蝼蟻民衆的寒微小事,向來不會傳入高門子弟耳中。
就連她這個小官出身的寵妃,向嘉帝求來墨寶,也隻為投其所好,希冀家中子弟學其文章風骨,以向陸氏示好。
青雲之路擠滿權貴,無人見底下托舉的血肉之軀。
陸徽之,是不同的。
手中這張猶帶清冷墨香的信不過寥寥數語。
隻是向她述說窗前那株竹子雖長得好,卻太過冷清,想着要多栽幾株桃樹。
問她意見呢。
崔黛歸笑着看完,嗅了嗅夾在信中一起送來的那枚竹葉,心中生出無限的歡喜。
想必這就是他窗前那株從前尚好,如今卻被嫌“冷清”的竹子罷。
她哪裡是想賞桃花?
不過是想借賞花之名,得見君子啊。
他竟連在院子裡種桃樹都想出來了,哪家正經公子會在院中種桃樹?
這花向來被視為妖娆多情的女子形象,取其宜室宜家之意。
他可是顧氏玉樹,家中獨他一子并無姊妹,若叫那些迂腐長輩和同僚瞧見,豈不平白被人笑話?
崔黛歸不禁莞爾,提筆寫道:“甯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郎君不俗,窗前竹甚好。”
剛寫完,張樂容叩響了門。
她身邊,依舊是當初潑過一臉茶水的那丫鬟。
“陸表兄若得此信,怕是三日不知飯香。”
張樂容接過信遞給丫鬟,擠眉弄眼笑道:“你這蠻女,竟要成我表嫂了!”
“怎麼?嫌晚麼?”崔黛歸端起架子,“叫一聲嫂嫂來聽聽!”
那丫鬟聞言瞪大了眼睛。
崔黛歸一樂,“翩翩君子,淑女好逑嘛!”
這一下,丫鬟差點驚掉下巴。
果然......是邊關來的姑娘,當真、當真大膽。
張樂容哼一聲,“明日就是先蠶禮了,等禮畢出宮,屆時你出嫁,可得封個大大的紅包給我,好歹算半個媒人!”
“何止紅包,先前你借錢我做生意,賺了許多,不過那些災民......反正也舍了許多出去!照利還你時,可不許找我多要!”
話說到一半,崔黛歸不由想起,先前顧晏曾向她借一千兩。
不想後來,卻是他掏了一千兩給自己。
顧晏那厮,當真心思比海底針還難琢磨。
看來,此次糧食一事上,隻怕他賺得不少呢。
明日先蠶禮,他作為太後欽點的禮官會全程守在一旁。
屆時若崔禦鸾哭訴兩句,他又會如何呢?
崔黛歸拿不準,隻是覺着手中的茶有點苦。
“......”
誰能想到,他倆的好事,一開始還是她出錢出力牽線搭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