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城戰場上消失時,江濤從沒想過此生還有機會見到他的少将軍。如果不是陸定遠帶着一隊軍紀整肅的士兵來剿滅他所在的匪窩,他大概會永遠穿着一身破舊的長衫在一群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土匪裡當一個異類。他從不跟着他們下山去搶糧食,隻會在有逃兵路過的時候拿着一挺輕機槍沖鋒在前,即使對願意加入他們的逃兵也趕盡殺絕。
當陸定遠推開那扇斑駁的木門,邁着比四年前更顯铿锵的腳步走到江濤面前時,江濤恍如隔世一般濕潤了眼眶,随後敬了一個标準的軍禮,“将軍。”
陸定遠同樣肅穆地向他還禮,“這四年,難為你了。”
這是一間臨河的兩層小木屋,一樓的客廳并不大,僅擺放着一張八仙桌。随着江濤上樓,打開窗戶,就能聽見樓下河水湧動的聲音。二樓的空間也不大,一張單人小床,旁邊是還算整潔的書桌,再往裡走幾步,掀開簾子,就是曬些衣物的陽台。
陸定遠打量了一圈,然後拉開椅子坐下。江濤見狀就開始彙報工作:“弟兄們已經在周圍藏好了,以您整理領帶為信号,保證對方不會有一個人活着上岸。另外.....”
沒等江濤說完,陸定遠就打斷了他:“其他的細節我就不聽了,今天時間不多,我想聽的是這幾年報告上沒有的東西。”
如果把春望計劃中每一個小組在這四年裡收集到的情報和根據這些情報做出的分析報告放到一起,應該能堆滿這個兩層的木屋。他仔細看過他們發來的每一份精簡到不可再簡的報告,但從未給過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小組哪怕一句話、一個字的回複。
這當然是為了整個情報網的安全,但陸定遠最清楚不過,這樣的沉默在他們眼裡很有可能會被誤解為不信任。
沒人比他更清楚,長期潛伏,就是在狂熱的平靜中以超乎常人的忍耐消耗自己的生命。或許自己會在出門後再也回不來,又或許蒼顔白發時都不會等到有人來喚醒自己。
真正的戰争還沒開始,陸定遠本不應該啟用春望計劃的任何一個小組來營救他的母親,但除了他們,他誰都信不過。他也不應該在這時與江濤見面,卻還是想知道他的那些袍澤弟兄是否還像當初一樣信任他,是否還清醒地記得自己是誰,從何處來,又為什麼而來。
但是江濤見陸定遠神情嚴肅,以為是自己的秘密被發現,吓得連忙從床上站起來,兩腿一并,說道:“屬下自知違反軍規,願受軍法處置,還請将軍網開一面,放過她們母女吧。”
陸定遠疑惑,“什麼軍規,什麼母女?”
“将軍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一個人來的,就帶了個司機,興什麼師,問什麼罪?”
不是因為那件事興師問罪,又有什麼是他沒有寫在報告裡的?莫不是他的情報分析出了差錯還是手底下的弟兄犯了什麼大錯?江濤緊張地一時間說不出一句整話來,四年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腦子裡紛亂的過了一遍,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也不知怎麼想的,眼睛一閉脖子一伸,說道:“我結婚了,我把她們母女藏在了公共租界一間公寓裡,房東是個孀居了很多年的老太太,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你結婚了?”陸定遠笑了起來,甚至很興奮,“有照片嗎?快快快,拿來我看看。”
他接過那張被江濤藏在離心髒最近的内側口袋裡的黑白照片,仔細端詳着照片上有些羞怯的孩子和微笑的母親,慈祥地像是那孩子的爺爺,重複着:“好啊,好,真好。”欣慰地好似自己的香火得到了延續。看了好一會才還給江濤,“你說你,緊張什麼,怕我嫉妒你比我先有了女兒?”
江濤憨笑着,接過照片,重新放回口袋裡,“我們的訓練體系與複興社非常相似,我以為将軍效仿的不僅僅是他們的訓練方式,畢竟像我們這樣的人,感情多了就是軟肋。”
陸定遠這才明白江濤的顧慮。在上海那間散發着淡淡黴味的空氣裡,沈初霁在看書的時候突然提起他們的“家規”——抗戰期間禁止結婚。這條規定實際上在複興社時期就已經存在了。
陸定遠笑着起身,按着江濤的肩膀,讓他坐下,“你要是這麼想,我倒真願意你是怕我嫉妒。”
“這簡直就是一句屁話。要是因為戰争無情,就要讓人也變得無情,那打仗還打個什麼勁?你我抱定馬革裹屍還的決心在戰場上厮殺,為的是什麼?國家與民族?這話當然不錯,但是國家與民族也得有人,也得講人情、人道,什麼是人道?在我這,就是兩個字,生活。七情六欲、吃喝拉撒、柴米油鹽,這些瑣事就是生活。我們是軍人,但也是人。要守得住山河錦繡,也要補得了屋頂破瓦;要拿得起槍杆子,也要掄得起鍋鏟子;要砍得下敵人的頭顱,也要換得了孩子的尿布。要戰鬥,也要生活。”
陸定遠在屋子裡說着這些江濤從未聽過也從未想過的話。被派往上海時,陸定遠說這是最複雜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重要的地方;執行任務的時候,所有小組成員都看着他,他好像可以聽見他們心裡的聲音:“帶我們出去,要打勝仗,也要帶我們回家,活着回家。”
上海情報組所有人的性命系于他一人,壓了他四年,他從不敢有絲毫的松懈。第一次,他聽到“要戰鬥,也要生活”,還是從他最信任的将軍口中聽說的。自責和擔憂一瞬間煙消雲散,他的将軍還是當年和他們一起在丹城山晨起跑步,說着與他們同命的将軍。
心中巨石落地,江濤松了一口氣說:“将軍,您變了。”
“哪裡變了?”
“在去巴黎之前,您看着我們,好像看着的是我們葬禮上的遺像,說話也像是臨終遺言。您現在看着才像二十多歲的人,比以前精神多了,說話更......”
“有話就說!”
“更像是喜歡躲躲藏藏,打遊擊的紅腦殼。”
“紅”在青天白日的世界裡是絕對的禁忌,即使現在紅與白正在談判,商議合作事宜。但陸定遠似乎沒有絲毫的忌諱,反而饒有興趣地問了江濤對他們的看法。
“生活上一貧如洗,精神上坐擁千萬。”
陸定遠大笑,他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你能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這說明你确實在用自己的腦子思考。”
“沈教官再三強調的,屬下一刻也不敢忘。”
“是啊,這是她說的,”提起沈初霁,陸定遠收斂了臉上的笑紋,“你剛剛說的不錯,我們在效仿複興社,但我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還有一條規矩,對領袖絕對忠誠,嚴懲背叛者和中途脫離者。我不怕你們背叛,也不怕你們中途脫離,我隻怕你們放棄用自己的腦子思考。把自己的腦袋當成木頭而放棄思考,無異于自殺。紅與白,是與非,就算我看的明白也說的出來,未必就能讓你們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楚,辯得明白。更多的時候我隻能沉默,因為你們首先得活下去。報告上沒有的其實就是這些,我想知道你們在四面楚歌的他鄉過得好不好。原諒我從未誇贊過你們,但你們是我最優秀的士兵,最牽挂的戰友。”
江濤已經熱淚盈眶,他在扔塊石頭都能掀起千層浪的上海,在十年前紅旗子被白刷子血洗過的上海,他看得不甚明白,分的也不甚清楚,他喬裝改扮什麼都穿過,但他曉得自己裡面套的是和他的将軍一樣的軍裝,卻不清楚自己到底應該做白刷子刷毛上的一粒灰,還是紅旗子上的一根經線或者緯線。
陸定遠似乎給了他答案,又似乎沒給他答案。
但時間已經到了,司機上來提醒,“少爺,時間差不多了。”
江濤将陸定遠送至門口,臨走前,陸定遠摘下脖子上的一塊青綠色翡翠平安扣塞給他,“我回國的時候母親送的,偏要我戴上,說是廟裡開過光的,靈或不靈,圖個吉利,送給你女兒吧,就當是我補的周歲禮。”
司機載着陸定遠沿着河道溯流而上。昨天一個陌生電話打來,他第一次知道,在吳越交界之地,有一個地方叫桐鄉。那是他今天要去的地方,也是他能見到他母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