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衆人都在為陸定遠鼓掌,隻有四太太一人闆起臉。她在上海十多年,對陸定遠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學唱戲,沒想到他不僅學了戲,還選了和自己一樣的行當。
在主桌的一衆票友一折接一折唱起各自百聽不厭的唱段時,廚房又端上來一道大煮幹絲和一道拆燴鲢魚頭,然後是主食蟹粉湯包和揚州炒飯。
陸定遠這次算是過足了酒瘾,與賓客敬酒推辭不過,又有許多長輩,羅夕宸不僅阻攔不得,還陪着他喝了幾杯白蘭地。
羅夕宸打趣他道:“你不會想多喝幾杯把自己灌醉,等宴會結束了就去睡覺,好躲過母親的責罰吧?”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咱們且得在這住些時日呢。跪在這裡挨罵也比把我一個人扔在并州城要好。”
果然,在宴席以一道蜜汁火方結束後,四太太與賓客們聊了些各不相幹的閑話,諸如戲院裡排的新戲,最近上海灘的生意不好做之類的,然後便是院外一輛接着一輛的汽車打火響起一陣喇叭聲,穆公館終于歸于平靜。
陸定遠早早地就在小祠堂等着四太太了。
“跪下!”
陸定遠中規中矩地站在一邊,聽到母親的喝斥趕緊跪到排位前。但他是斜着跪向他母親的,而不是父親的排位。
“知道自己錯哪了?”
“我沒錯。”
“沒錯跪得這麼利索,沒錯跑到這裡來等我?”
“兒子多年來沒能在母親身邊盡孝,特向母親磕頭謝罪。”說完,陸定遠便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四太太心中自責,這并不是他的錯,讓他起來說話。
“你要真有這份孝心,就不該在這裡跟我演什麼母慈子孝,而是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并州城五少爺,踏踏實實與夕宸過日子。”
陸定遠也不反駁,就站在一旁聽母親的教誨。
“什麼時候學的戲?”
“六歲那年。”
“少在這編瞎話,那年你還是獵戶的兒子。”
“父親寡言少語的,除了打獵,沒什麼愛好,就喜歡聽戲,附近村子裡唱堂會他一場不落。平日裡我跟着他打獵,就想學幾句戲詞,休息的時候給他解解悶。”
這倒是孝順,四太太不再追究。“那離婚的事呢?人家夕宸那麼好的一個姑娘,什麼姐弟相稱,她就比你大兩歲,你都把人家叫老了,女人最怕老了你知道不知道?”
陸定遠還是規規矩矩的,“我想還她自由。”
“屁話!”四太太狠拍了一下桌子,“你空占了人家六年的青春,現在想起還她自由了,不要以為你心裡那點小心思我不知道,你是知道那個女孩子還活着,想把身邊的人清理幹淨了好去娶她。”
陸定遠想說他是為了母親的自由娶的羅夕宸,卻說不出口,隻能站着,死灰一般。
可四太太終究是四太太,她隻需要一眼就能看出陸定遠的心思,“我在上海十幾年,還用不着把你托付給别家護着你,我為你謀的不是羅家,就是羅夕宸。那個女孩子她能不聲不響的在你的婚禮上刺殺你父親,這種人,太聰明,太不安分,也太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留不住她的。”
這些,陸定遠又何嘗不知道,可是他虧欠了太多,隻想在自己還活着的時候彌補她們,哪怕微不足道,哪怕為時已晚。
“羅夕宸她有喜歡對的人了。”陸定遠又強調了一次,隻是聲音微弱得像即将燃盡的燈芯。
“兒啊,你太心急了。她想成全你,眨一下眼睛換個眼神你就信了。她比你想的執着,隻要認定了這輩子都不會變。可是你心裡想着别人,就看不見她。”
母親隻見了羅夕宸幾天就能看明白的事,陸定遠六年都沒看清,他覺得更加愧疚,垂下頭,眼淚從眼睛裡掉下來,滴在地闆上,沒多久就聚成了一小灘。
私心戳破,接下來就該是講道理了。四太太不顧陸定遠傷心自責,反而端坐在太師椅裡向陸定遠講起了利害。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父親給你取的名字,與人相交都是用你給自己取的表字。我也不想你繼承你父親的位子,可是你大手一揮,給自己劃拉出一個營、一個團來,還把夕宸也卷進去,你靠自己當了軍長,我就是把你的路鋪到天堂也不管用了。你比你父親強,把你的兵養的很好,可是老話說的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的兵武器裝備、軍饷吃喝快趕得上中央軍了,你親自把他們的胃口喂大,一天兩頓幹變成一天兩頓稀,那是要嘩變的。我看的出來,你回來是要打仗的,離婚也是不想拖累夕宸。可沒了這層夫妻的名分,你拿什麼讓他們相信他們以後還能一天兩頓幹,按時領軍饷?到那個時候,你一張嘴就是說破天去,在他們那,和南京給你的參議院參議任命書一樣,都是廢紙、廢話。沒了兵,你還剩下什麼,你拿什麼打仗?”
四太太字字句句都往陸定遠心窩子裡紮,他與他們同命,沒了他們,也就沒了他陸定遠。
可是,他不願再虧欠羅夕宸了,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身體和沉重的心,雙膝一彎跪在地上,顫抖着擡頭望向母親,“母親,你知道這仗要打多久嗎?”
十二年。再過十二年,他、羅夕宸、沈初霁,他們都不再年輕了,甚至可以說老了,戰争會讓人更快地衰老。即便一切都能重頭再來,鬓不再綠時,他們是否還有二十歲的勇氣?
陸定遠像孩子一樣跪在地上抽泣,挺直的脊背深彎下去。四太太起身蹲下去抱住自己的兒子,好像抱住的是二十七年前被她遺棄的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她撫摸着兒子已經堅實的後背,前所未有地真實地意識到,自己的兒子已經是權傾一方的少将軍了,她以一個飽經風霜的溫柔的的母親的聲音勸慰他:“沒人能不虧不欠地活一輩子,欠别人的、欠自己的,就這麼虧着欠着,補着還着,就成人了。要是真有一天覺得不虧不欠了,不是該做的都做完了,就是忘了該做什麼了,人也就活不成了。”
但是陸定遠知道第二天早上都沒有從祠堂出來。羅夕宸推門進去時,他坐在左側一把太師椅上,怔怔地盯着前任督軍的牌位。
“公館都姓了穆了,又何必在這裡裝模作樣供奉亡夫的牌位?”陸定遠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羅夕宸說話。
“我總是說等仗打完了我要登台唱戲做名角,卻沒看出來,姐姐的戲比我演的好多了。”
羅夕宸說的其實并不完全是假話。趙翔宇确實說了那些話,但羅夕宸拒絕了。或許六年前在督軍府那間他們隻住過一天的婚房裡,陸定遠開玩笑逗她笑的時候,她就已經把他當做自己将要追随一生的西楚霸王了。
“我從不認為他是我的父親,可是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我是他的兒子,你也感覺到了吧,我越來越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