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位警察知道羅夕宸在巴黎結交了不少貴族名流,便知趣地走了。但是在會客室的人卻在警察離開之後如狼似虎地盯着陸定遠。
他們一直以為庇護了他們将近半年的人隻是一個喜歡票戲的商人,楊雲瀾說,他叫陸長風。
趙翔宇已經氣得目眦欲裂了,如果他現在能找到一把刀,大概會毫不猶豫地朝陸定遠砍去,可是他唯一的武器隻是一張努力惡毒但完全惡毒不起來的嘴。因為他書香世家的出身讓他連一句粗俗的話都想不到。“陸将軍真是好手段,我往來這棟房子十幾次,竟沒聞出你手上的血腥味。”
“我們有十幾個人,殺他一個不成問題。”曾經提議圍攻大使館的人又一次提出了一個最暴力而沖動的提議。
雖然其他人沒有動手,但是卻跟着那人把陸定遠圍了起來。
“這裡是我的家,你們不能在我的家裡殺我的家人。我可以讓那兩個法國警察離開,也可以讓他們再回來。”羅夕宸像一頭發怒的母獅,雖然不是大發雷霆,但足夠威嚴。
“那就同歸于盡,用我們這十幾條命祭封鎖線上的數萬英靈,值了。”一個穿着洗褪色的棕色馬甲的學生回過頭來,緊攥的拳頭随時就要出擊。
沈初霁環顧周圍的同學,仿佛可以聽見他們咬碎牙齒的聲音。她相信他們說到做到,也知道陸定遠一定不會還手。
她跨步向陸定遠走去,擋在他身前,“他不是。”
“雲瀾,你們是什麼關系,你不說,我們也能猜出個大概來,但我希望你不要被舊情蒙蔽了雙眼。”一個戴眼鏡的同學勸她。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清醒而理智的領袖,如果你不再清醒,要麼站在一邊看我們替那些死去的同志報仇,要麼就幫他來打我們。”
仇恨已經被點燃,剩下的人跟着應和起來。對陸定遠的包圍也在一點點收縮。
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多數人隻剩下仇恨;李照塵和羅夕宸在與私心作鬥争,他們想看沈初霁的選擇;陸定遠平靜下藏着随時赴死的瘋狂,沈初霁憤怒,而唯一的局外人卡塔琳本就不正常。
也隻有沈初霁在解決問題。她轉過身搖晃着形同僵屍的陸定遠,“你說話啊,告訴他們你不是,你沒有,你快說啊,你是死人嗎?”
陸定遠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他覺得自己又一次躺在了那個戲台下,大雪凍僵了身體,落在身上,很輕,也很重。
“你知道被冤枉、被誣陷什麼滋味嗎?有些髒水潑在身上就一輩子都洗不掉了,你快說啊。”沈初霁用拳頭捶打他的胸脯,氣他就這樣放棄了自己。
“多說無益。”陸定遠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想讓我再經曆一次嗎?程處長門前的一場大雨,一家三口就那麼死了。你今天認下這不白之冤,日後舊事重提害了你,我不是瑪格麗特,我沒有錢為你換一條生路、一身清白,我隻有無用的自尊和并不幹淨的身體,你想讓我再經曆一次嗎?”
陸定遠心裡的鵝毛大雪戛然而止,他已經失焦的眼睛重新聚攏視線,數十年的光陰仿佛在一瞬間重新回到他的眼睛裡,最後定格在沈初霁盛滿淚水的眼眶。
除了陸定遠,沒人聽得懂沈初霁在說什麼,他用力一握她虛搭在他胸脯上無力的拳頭,用手心的溫度安慰她。
“陸家軍參與過前幾次的圍剿,但不是我授意,而且比起你們,陸家軍損失更慘重。斯人已逝,往事已矣。我陸定遠今日在此立誓,無論現在還是将來,陸家軍若是有一人的槍口對着自己人,我自斷一臂,留着一臂砍下那人的頭顱。”
陸定遠在他們面前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他們便相信沈初霁說的,他隻是臉臭而已。自從法國警察盯上他們,他唱了十幾出戲掩蓋他們開會時的聲音,他們又覺得陸定遠是一個沒有名角的名聲而擺足了名角排場的伶人。
但此誓一立,他們才算看到了真正的陸定遠。他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橫刀立馬,看到了屍山血海。
穿着西裝的一群人看着他水袖裡的長衫,長衫外的水袖,覺得剛才的自己有些殘忍,因為他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時沈初霁說的話——他是從長城戰場上下來的。
陸定遠甩下疊在腕上的水袖,走到羅夕宸面前,恢複了往常的神色,“今天選錯了戲,不該唱《抗金兵》的,該唱《霸王别姬》。”
羅夕宸心裡說不上來的難過,被誣陷、被圍攻甚至命懸一線的是他,他卻還故作輕松反過來安慰她。
“唱片在書房,”羅夕宸牽了陸定遠的手,憑着記憶唱起虞姬,“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羅夕宸喜歡聽戲,卻從未張口唱過,唱的自然不怎麼樣。
陸定遠放聲大笑,像打了勝仗一樣,最後一場慘勝的仗。
後來經過調查,陸家軍在長城抗戰開始之後确實沒有參與圍剿,讀書會的成員一直想找機會向陸定遠道歉,卻不知如何開口。再次去到那間橄榄綠色的餐廳時,已經是年末了。
羅翰宸從并州城發來的電報像雪片一樣傳到陸定遠面前,他比沈初霁還要更早地知道12月9日從北平新華門爆發的那場請願運動。盡管每封電報都隻有寥寥數語,但他仍然可以想象到水槍和警棍下的怒吼。他心向往之,但總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提醒他戲台下的那場大雪。
羅夕宸從二樓的畫室裡出來,手上的顔料還未洗淨,就看見樓下的沙發上,陸定遠正捧着一張報紙發呆,就連她走到他身邊,都沒有發覺,隻好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道:“發什麼呆呢?”
“老三抓了并州大學幾十名學生,并州城内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北京的形勢就更糟糕了,上萬人遊行示威,那些軍警拿水槍、警棍鎮壓,他們怎麼不把這些力氣用到日本人身上!”
“他們要是知道把力氣用在哪裡,一人一拳頭,東北和華北一寸土都不會丢。”
羅夕宸想去把手洗幹淨,陸定遠卻叫住了她:“姐姐,那些學生,拜托了。”
“已經找人去辦了,還有阿初發起的募捐,我捐了五萬。但我還是得說,這些事你不該插手,我們都不應該插手,不管你是什麼目的,你的三哥都會把這當成我們要回去跟他争的信号。”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怎麼想吧。”
陸定遠收起報紙準備到書房去,卻見門外出現了兩個熟悉人影。
是沈初霁和李照塵。他們一個穿了西裝,一個穿了一襲法式長裙,看起來像一對璧人,這讓陸定遠嫉妒到冷臉。
“陸兄,之前誤會你了,我們這些人身在異國,眼看着國内形勢越來越危急卻隻能對着法蘭西的空氣發發牢騷,心裡都憋着一股氣,一時沖動撒到了你身上,還請你不要計較。”
李照塵拱手緻歉,見陸定遠仍然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欲躬身賠禮,陸定遠卻在此時扶住了他的胳膊。
“其實你根本沒必要專門來道歉,我的手本來就沾着血,我也注定不得好死。”
“誰不得好死啊?”羅夕宸端着一盆白色的糊狀物笑吟吟地從廚房裡出來,不知道是真的話沒聽全還是故意緩和氣氛,“人是我請來的,你少自作多情了,沒事的話就上來幫忙。”
李照塵跟着羅夕宸上樓。沈初霁一直看着陸定遠。自從上次警察來過,讀書會就換了别的地方開會,她與陸定遠之間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自然,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橫陳在他們之間,但又像扭在一起的麻花一樣分不開、捋不直。
羅夕宸的畫室裡牆上挂滿了各種各樣的畫作,地上也疊放了許多油畫,有臨摹的世界名畫,也有她記憶中的并州城與丹江河。當然,羅夕宸在學習西洋畫的同時,也沒忘記練習水墨丹青。
而畫室中央的畫架上放的是一副顔料還未幹透的油畫。畫布上殘陽如血,昏暗的天空下是高舉的拳頭、殷紅的橫幅,所有人都簇擁着電車上高聲演講的一個教書先生。
那一刻,長衫與禮帽不再文弱,書生的嘶吼勝過無數沒有溫度的刺刀和長槍。
羅夕宸把她在廚房用面粉加水熬成的面糊放在堆滿顔料的桌子上,從櫃子裡拖出一箱子裁好的宣紙和一大捆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