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是沈初霁在巴黎的最後一年,也是她最忙的一年。
羅夕宸給她買了很多時下最流行的衣服,但她還是喜歡那些粗麻的深色長裙,因為這些衣服上繁複的圖案和粗褶細褶結合起來會很好地隐藏她印刷報刊時不小心沾上的油墨。
沈初霁的房間并不大,一張法式鐵藝床正對窗戶,旁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衣櫥。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新聞報道橫七豎八堆滿書桌,便簽紙條貼滿書桌上方的牆壁。
雜亂無章的報紙和草稿上,不管是哪國的文字,總離不開“華北”兩個字。
作為《大公報》在歐洲的特約記者,她把國内有關華北事變的新聞翻譯成法文,向歐洲的華人傳遞國内的消息,也把歐洲媒體對中日沖突的報道翻譯成中文發回國内,向國内傳遞國際社會的輿論動向。
但這些對沈初霁來說遠遠不夠,她向每一家報社投稿,留學生創辦的《救國時報》、法國報紙《人道報》,在街頭演講、散發傳單,公開發表評論文章,對挽救華北危局有利的一切辦法,她都會去嘗試。
但在陸定遠眼裡,這一切都是徒勞。沈初霁即使每晚回來累的都快散架了,還要分出一份力氣來送給他一個白眼,對他的冷眼旁觀表示譴責。
《何梅協定》簽訂的那一天,沈初霁回去得很晚,超過了搬進來之前約定好的最晚回家時間。但她依然看見陸定遠像往常一樣坐在漩渦扶手的沙發裡讀一份法文報紙。
她少見地沒有對他怒目而視,眼神中反而有一絲疑惑。
“看得懂。”
這是陸定遠在她搬進來将近兩年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什麼?”他怎麼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什麼。
“你不是一直都想問我看不看的懂嗎?”陸定遠瞥了一眼沈初霁,她果然如自己料想的一樣滿臉驚訝,心中暗喜,撚起蘭花指唱起了曾經在廣德樓聽過的《宇宙鋒》:“我要上天,我要上天,我要上天”。
沈初霁本是有事求他,所以态度溫和了些,得知他又玩起了在并州城的那套把戲,還是把今日的白眼補給他了,“我竟忘了你是慣會裝瘋賣傻的。”
“下不為例。”陸定遠抖了抖手裡的報紙,搭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來換一邊翹起二郎腿。
“什麼下不為例?”
“再晚半個小時,我就要準備法郎去監獄裡保釋你了。”他收起報紙放在桌上,擡頭直視她的眼睛。
昏暗的客廳除了從窗外漏進來的月光,就隻有陸定遠身旁的一盞台燈亮着,黃色的燈光映在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裡,散開的光暈極盡溫柔,仿佛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沈初霁看着這樣一雙眼睛,亂了心神,忘了自己有事相求,慌亂地朝樓梯走去。
“有事說事,我最不喜歡把話藏在心裡,自己堵得慌,别人也不痛快。”陸定遠又一次猜到了沈初霁心中所想。
她一隻腳踏在第一級台階上定住,轉過身來時,陸定遠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最近我們活動頻繁,之前用的聯絡地點已經不安全了,所以想借你的地方開個會。”
“我在巴黎就隻有這一棟房子。”
“那個餐桌挺不錯。”
陸定遠扭頭看了看右手邊餐室裡那張大理石餐桌,“你還真是不客氣,可是家裡的事不歸我管。”
“羅姐姐已經同意了,但我覺得有必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卡塔琳是不是還說要為你們準備足夠的面包、咖啡或者紅茶啊?”
沈初霁沒再說話。
“敢情我是這個家裡最後一個知道的,你就是來通知我一聲,”陸定遠顯然有點生氣,“歡迎,歡迎之至,我倒巴不得你們在這開會,這樣你就可以少在外面跑,我也不用每天恨不得眼睛長在你身上,随時準備着去監獄撈人了。”
如果沈初霁再說一句話,陸定遠的怒火就可以從嗓子眼裡噴射出來。但她隻是沉默着看了他一會,然後就轉身上樓了,留下陸定遠一個人在黑暗的客廳裡拿樓梯的扶手撒氣。
沈初霁的足球社團其實不僅僅是為了留學生之間的聯絡感情,更是李照塵創建的讀書會傳遞消息的一種方式。中場休息時,李照塵會通知其中一些人開會的地點,收到消息的成員兩個小時後就會在指定地點出現。
“讀書會”的成員第一次到陸定遠家裡的那天,是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卡塔琳午飯後就開始忙活烤面包和打掃衛生,而陸定遠在書房裡找了好半天書才拿着一本積了灰塵的《戰争論》出來。在巴黎兩年,他從不看軍事著作。
餐室與客廳相通,沒有門。沈初霁圍着餐桌分發會議資料,擡頭就可以瞥見陸定遠拿着一本書在客廳左顧右盼,千挑萬選般選中了正中的沙發,坐下來翻開第一頁看起來。
每個人進來的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并不面善的主人。陸定遠沒有擡頭看他們任何一個人。
不止一個人在沈初霁的耳邊問:“你不會沒有征得陸先生的同意就帶我們來這吧?”
沈初霁回答了不止一次:“他隻是看起來臉臭。”
衆人坐在橄榄綠鑲闆的餐室裡,等着沈初霁和李照塵來主持會議。比起桌上的金色燭台和香味撲鼻的牛角包,更吸引他們的是沈初霁提前放在他們座位上的資料。那是輾轉多次送到沈初霁手上,一個小時前才被油印出來的《八一宣言》。
包漿的袖口和短一截的褲腿顯示着窘迫,已經褪色但仍舊整潔的西裝是他們這些人來到這棟充滿古典主義情調的小樓裡僅存的體面,明顯營養不良的面色卻逐漸舒展開笑顔,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因為很久沒有吃到那麼美味的面包而興奮。
趙翔宇坐下之後先拿了一塊面包,随後才看到了桌上的《八一宣言》,嘴裡的面包散發着麥香,可他卻覺得越嚼越沒有味道,倒是手裡的資料越看越有滋味,口中停止了咀嚼而默念,不覺間已經站起來,甚至于讀出聲來:
“......有錢的出錢,有槍的出槍,有糧的出糧,有力的出力,有專門技能的貢獻專門技能,以便我全體同胞總動員,并用一切新舊式武器,武裝起千百萬民衆來......同胞們起來:為祖國生命而戰!為民族生存而戰!為國家獨立而戰!為領土完整而戰!為人權自由而戰!大中華民族抗日救國大團結萬歲!”
陸定遠的視線終于從那本《戰争論》上移開,實際上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他看見逐漸洪亮的聲音點燃起所有人的熱情,那些文字好像瞬間補足了他們缺失已久的營養。
沈初霁這個時候才開始說話:“同學們,華北的局勢越來越嚴峻,從兩年前《塘沽協定》開始,敵人的陰謀就已經初現端倪,可是直到現在,内戰仍然在繼續,這是我們國防力量的自我消耗,漁翁得利的是企圖瓜分蠶食我們的外敵。我們留學生身在法國,心卻在國内,雖然不能拿起武器奮起反擊,但是我們可以聲援國内的輿論,為我們的祖國争取國際社會的援助,督促政府停止内戰。”
“當前首要的是要将這份宣言公開發表,并且傳回國内。我們雖然沒有槍,但是我們手中的筆就是三千毛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