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實,步槍在隊伍最前面,把他們甩開了十米遠,像一個十幾歲的先鋒奔跑在薄霧裡。那人剛說完話罵了一句“他媽的”突然加速了,因為他聽見了咿咿呀呀的吊嗓子的聲音:“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
晨光熹微,陸定遠倚靠在車頭,迎着山風,一直唱到步槍跑過來撞進他的懷裡。他将步槍放在車上,撫摸着它背上有些濕漉漉的毛發,看一眼一個接一個跑過來趴倒在地上的一幫“菜狗”,貼在步槍的耳朵上嘟囔:“誰在裡面開小差了,咬他去。”步槍就露出獠牙,兇狠地吼了兩聲。
陸定遠從不會發出兇狠的聲音,他更喜歡揶揄:“諸位老爹姥姥們,連條狗都不如了,好不好意思吃那一碗軍糧啊,那可是你爹媽起早貪黑種下的麥子高粱、玉米谷子啊。”
地上癱坐的菜狗還在哀歎今天的早飯沒了,身後就響起了一陣炮聲,随後薄霧裡射出一陣子彈,将他們一個個都逼得站了起來,陸定遠還在撫摸着步槍,他大笑,“請吧,我的老爹們。林子裡面沒武器沒彈藥沒早飯,但是對面的敵人什麼都有,想要什麼自己去搶,機靈的能趕得上中午的面條,麻利的能吃得上晚上的湯面,幹啥啥不行的,背包裡面的磚頭拿出來,把自己拍暈吧,等到明天早上我讓步槍來找你們。”
他們幾乎每個人都以一種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看了陸定遠最後一眼,然後走進眼前那片樹林子裡。看穿着,朝他們開槍的應該是一群粗布短衫的土匪,沒想到他們使了那麼多的銀子托了那麼多的關系才當上尉官和校官,居然要和一群土匪搶東西。
但是遭到第二輪攻擊的時候就發現,那根本不是一群土匪,而是這片林子裡的精獸。他們回身開槍時根本不需要瞄準就可以射擊,子彈會貼着你身上任何一個位置劃過,有時是臉頰,留下一道輕微的血口子,有時是胳膊或者腿,在衣衫上留下一個或者兩個彈孔。如果不幸被子彈擊中,那對他們來說才是槍法練得還不到家。
他們還極善僞裝,披着樹枝樹葉趴在草叢裡可以一動不動數個小時,然後出其不意把你撂倒在地。或許你剛剛見他還是一身粗布麻衣,再見時他已經穿着和你一樣的黃綠色作訓服了。近身肉搏你依舊不是他們的對手,當他們把你摔倒在地時才猛然想起:“他媽的,我剛剛還幫他躲過了一發子彈。”
沒有人知道這群神秘之師來自哪裡,一群菜狗隻有一個少校、兩個中校和三個上校以及一個上尉吃上了午飯,剩下的都是在晚上巴望着一口大鍋裡的湯面流口水。幸好,沒有一個人真的拿磚頭拍暈自己等着步槍第二天早上去找他。
陸定遠在夜色裡攪着鍋裡的面條,眼睛在每一個菜狗臉上流轉,終于找到了和他一起吃午飯的那個上尉。他把勺子交給高志成,背着手走到上尉面前,說:“你不錯啊,全軍已經有一半的少尉以上軍官經曆了今天這樣的訓練,你是唯一一個吃上午飯的尉官。”
那上尉雙手貼在褲縫上,挺拔的軍姿告訴陸定遠,他一定接受過系統而正規的軍事訓練。
“報告旅長,我是講武堂最後一個畢業生。”那尉官的聲音擲地有聲,驕傲中還帶着一絲不甘和憤怒。
陸定軒接任省長後幹的第一件引起軒然大波的事就是裁撤講武堂。沒有了陸定遠母親的支持,全省80%的财政都用在了陸家軍的軍費上。武将當政自然不會吝啬這80%的财政,他隻會覺得少買一門大炮、一條槍,他肩上的将星就會戴不住。但陸定軒卻是個經濟學出身的文官,錢袋子癟了,就對不住自己因為十年苦讀才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所以,每簽署一項軍費撥款,他都覺得是有人在他身上剜了一塊肉。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沒有陸家軍守着這座并州城,他這身中山裝就會被扒下來壓箱底。曾經,陸家軍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從不拖欠克扣的軍饷、可以和中央軍比上一比的武器裝備。所以陸定軒就算是打腫臉充胖子也不會去削減士兵的軍饷和購買武器的開支,講武堂這樣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自然就成了他新官上任要燒的第一把火,名義上是精簡機構,由各團各部在實戰中培養腳踏實地的軍官,實際上隻不過是掩飾自己的無能而找的借口。
而陸定遠也因為拒絕母親的資金支持日漸地捉襟見肘。在他離開陳甯縣回到并州城結婚的時候,由沈初霁擔任第一個教官的特别訓練班也從陳甯縣搬到了更隐蔽的深山裡。他們雖然也在軍部檔案室的軍隊名冊裡,卻沒有人見過他們。幾個發現端倪的人以為陸定遠在吃空饷,卻礙于他的身份不敢上報,畢竟連省長也要忌憚他三分。
當羅夕宸得知他在用自己的積蓄支撐特訓班的訓練時,用一種決絕的眼神把自己的嫁妝全都交給了陸定遠。那天的烏雲出奇地多,不用拉窗簾,屋子裡都看不見任何的家具。陸定遠躺在沙發上盯着天花闆,盤算着廣德樓、得月樓還有他名下的面粉廠、棉紗廠、百貨公司等等各種産業,像擠牙膏一樣也隻能擠出半年的軍費。
他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之後突然聽見樓梯上有響動,擡手拉開台燈,羅夕宸正捧着一個盒子下樓。她顯然也沒有睡着,頭發還是晚飯時那樣不見一絲淩亂,連睡衣也沒有換。
她把帶鎖的紫檀木盒子放在茶幾上,說:“這是我的嫁妝,你拿去用吧。”
“你怎麼知道我缺錢?”陸定遠嘴唇微張,驚訝地看着羅夕宸。
“你這幾次回家都比以前早,回來的時候不是帶着戲票就是街上的新鮮玩意兒,還有一身的酒氣和脂粉味,紅杏出牆和求人辦事,我更想相信後者。”
陸定遠扶額苦笑道:“我總算是知道羅翰宸為什麼滴酒不沾目不斜視了,原來是有這麼一個洞若觀火的姐姐,”他把那紫檀木盒子重新放到羅夕宸手中,“我就算把我的兵就地解散,也不會用你的嫁妝來養他們。”
“隻要你帶出來的兵不是槍聲一響就跪地求饒的孬兵,我的嫁妝就沒有白花。”
“就算把你嫁妝都拿出來,能支撐幾年,三年五年?可是戰争十年八年也打不完。”
羅夕宸盯着陸定遠半明半暗的臉看了很久,然後沉靜地說:“那我就學你母親,我做生意,養你的軍隊。”
黑幕一般的烏雲突然就散了,客廳裡大幕拉開一樣突然明亮,月光從窗外射進來,籠罩着沉靜而堅定的羅夕宸,她的眼睛像是漆黑海底的一顆夜明珠,昏黃的燈光映在她眼睛裡,又像暗夜裡的火炬,既可取暖,又可照明,熱氣通過空氣向他撲來,在他身體的各處遊走,最後彙聚到他孤單已久的心髒。
陸定遠的名下的各個公司在不久之後陸續召開董事會議。羅夕宸穿着一件莊重而不失優雅的深色旗袍,以董事身份坐在會議桌第一把椅子上時,根本不會想到,她的生命正在蒸騰着走向巅峰,也在走向最後十年的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