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全境淪陷的時候,陸定遠已經升任旅長,兼任全軍的督導,負責整肅軍紀,指導軍官提升軍事素養,加強戰術協同訓練,定期組織實戰演習。
這當然是省長陸定軒的無奈之舉。他一個經濟學出身的文人,在軍中沒有一個親信,拉攏的那些軍官除了金玉其外的酒囊飯袋,就是紙上談兵的趙括。沒人知道陸定遠這個沒上過一天軍校的野路子是怎麼訓練出現代化軍隊的,但是他的團的戰鬥力是有目共睹的,升任旅長之後,他所指揮的旅更是全軍的精銳。
因此沒有人比陸定遠更适合主持這項軍事改革。但是他淘汰思想陳舊的軍官而提拔年輕軍官,讓陸定軒坐立不安,全軍一半以上的軍官都是陸定遠挑選出來的,若是他們發動一場“陳橋兵變”,他這個省長就要當到頭了。
但是陸定遠好像完全沒有一點私心,他的那點算計全都用在了如何安排自己行程,才能每周空出一頓晚飯回家去陪羅夕宸,以及回去的時候該給她帶點什麼東西。
陸定遠每次回家之前,都會讓高志成先打個電話告訴羅夕宸一聲。他一向守諾,第一次失約是因為臨時查辦了一個中飽私囊的軍需官。每一個牽涉其中的軍官都在案件查清楚的當天晚上被擊斃,由他親自監督,全軍少校以上軍官觀刑。而主謀是跟随前任督軍多年的一個師長的兒子。
當他開着綠色的敞篷車飛馳在夜色中的時候,郊外一簇簇野花在随着土路的走勢一上一下颠簸的車燈裡若隐若現。他雖然想着羅夕宸應該已經睡下了,但還是覺得應該帶點什麼東西送給她,以表歉意,所以就停了車,在并不算明亮的車燈裡挑剔着平時幾乎無人注意但漫山遍野都是的野花。
迎春、海棠,苜蓿、雛菊,地黃、白頭翁,漏蘆、點地梅......羅夕宸因此見識了許多知名的不知名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野花。
陸定遠帶着一身早春的寒氣和花香四溢的野花回來的時候,羅夕宸正在沙發旁的一盞台燈下看書。他撚亮燈說:“這麼晚了,我以為你已經睡了。”
“高副官打電話說你要回來,吃晚飯了嗎?”羅夕宸言語溫柔,沒有一點怒氣。
“沒有,”陸定遠把那束還帶着青草和泥土味的各種野花捧到羅夕宸面前,“晚飯前是要回來的,但是臨時處理了點軍務,荒郊野外又黑燈瞎火的,隻有這個。”
“翰宸每次從外面回來,隻會送我一些金玉首飾,不管什麼,隻要貴的就是好的,你比他細心多了。”她欣喜地接過那束野花,芳香鑽進鼻子,沁入心脾,笑紋綻放在嘴角和她清亮的眸子裡。
羅夕宸去廚房重新加熱飯菜的時候,陸定遠在客廳裡翻箱倒櫃,找不出任何一個東西可以放這一束野花。羅夕宸在廚房聽着客廳裡叮鈴咣啷的聲響,似是無奈又似是高興,出來說:“家裡沒有花瓶。”
陸定遠愣了愣,關上櫃門,又去門口拿來自己的長筒軍靴,問羅夕宸:“剪刀呢?有剪刀嗎?”
羅夕宸從一個抽屜裡取出剪刀遞給他,看着他把那隻牛皮軍靴攔腰剪掉一多半,把野花一股腦全塞進去,然後放在窗台上。他端詳了一會,又看看羅夕宸,她似乎有些嫌棄。
“熏不着它們,這是今天剛發的軍靴,不打仗的時候,我幹淨着呢。”
“插花是有講究的。”羅夕宸隻是嫌棄他不懂得高低錯落疏密有緻,于是把靴子裡的花重新拿出來,按照曾經在家裡跟母親學過的插花技巧,仔細修剪,精心布局。
“練兵打仗的時候,軍靴踏過,不知道敗壞了多少野花野草,今日,也讓這軍靴托舉托舉它們。”這是陸定遠第一次注意到他們軍人腳下踩踏過的野花原來竟是這樣美麗,但是轉瞬之間,又有一種春水東流的惆怅湧上心頭,他想起了栽倒在野花叢中的那些弟兄,想起了沈初霁曾經說起過的歌樂山間的山茶花。
在上海那間彌漫着淡淡黴味的公寓裡,沈初霁枕在他的胳膊上望着從窗外灑進來的月光,突然回憶起了她在歌樂山的軍統特訓班時的日子。她告訴他,山茶花凋謝的時候,與别的花很不一樣,它是整個花朵一起掉落的,所以又叫斷頭花。血一樣鮮紅的顔色,殺身成仁一樣決絕的品格,這是戰火紛飛的那個年代舍身投火的男人的生命,而這些男人的女人就是和大多數的花一樣,在細水長流的等待裡一點點凋零,她們把生命都花在了等父親、等丈夫、等兒子的歲月裡,最終被人遺忘。
陸定遠當時還反駁,他的軍隊裡曾經有一個從中央軍派過來的女督導,她的能力一點都不遜色于他的任何一名團長,隻是她的長官短視而善妒,把她的才華浪費在了打小報告上。但當沈初霁問起她的名字時,陸定遠啞然了,她确實被遺忘了。
羅夕宸也會被遺忘嗎?他的母親大概是不會的,在上海灘能叫得出名字的沒有幾個,叫得出名字的女人更沒幾個,他的母親穆瑾華應該可以算得上一個。他确信,如果羅夕宸隻是能在幾秒鐘之内找出家裡的一把剪刀,她一定會被遺忘。
他看着專注于吃飯的羅夕宸,筷子不停地戳着碗裡的米飯,一直看到羅夕宸注意到他的目光,夾菜的動作也變得猶猶豫豫才開口:“你,想做生意嗎?或者你有什麼喜歡做的事嗎?”
羅夕宸不知道陸定遠為什麼突然這樣問,但還是認真地回答:“我除了畫畫也挺喜歡聽戲的,但是最近外面有學生遊行,我就很少出去了,在家看看書也挺好。做生意,倒是會一點,家裡的生意以前都是我幫着打理的。”
這天晚上,月光做燈光,院子做戲台,陸定遠第一次鄭重地扮上穆桂英,為羅夕宸唱了出《穆桂英挂帥》。羅夕宸後來聽過陸定遠唱過許多京戲,黃梅戲、昆曲也聽過幾段,但都不及這天晚上的這出《穆桂英挂帥》圓潤隽永而具有穿透力,甚至能穿過十年的光陰,在鮮血染紅她身下的野花時,仍能在耳邊清晰地響起。
從那天起,家裡的窗台上永遠都有一束插在軍靴裡盛放的野花,陸定遠為了能在野花枯萎前換上新的,從一周回來一次變成了一周回來兩次。最高興的當然是那群每天都得面對陸定遠那張陰晴不定的臉的士兵。因為他的訓練已經不僅僅是嚴格而稱得上是殘酷了。常常在睡夢中也會突然響起刺耳的哨聲,然後黑壓壓一群人集合在校場上背上負重來一次急行軍,又或者是一次荷槍實彈的大規模演習。
但最讓他們氣憤的不是在天色微明的山間小道裡一腳泥一腳水地跑步,而是帶領和監督他們行軍的根本不是人,他們追逐的僅僅是一隻雜色皮毛的土狗。他們罵罵咧咧地追逐着前面像人一樣矯健的步槍,口吐舌頭大口呼吸地像狗一樣頂着山風朝着目的地行進,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斷斷續續地發洩着怨氣:“那狗、狗日的派一條狗來領隊,自己倒——倒好,在家摟着老、老婆睡大覺。”
“那狗看我們像狗,你說他最狗,我看最該是狗的最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