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你真的是我們兄弟中最像父親的一個。”陸定軒自诩有教養，從不在人前罵人，隻能抱着那個盒子，狠狠剜他一眼，出門之後才小聲罵了一句：“土匪。”

而陸定遠的大哥定邦，出征前在家的最後一個晚上，聽到他的美國妻子一聲尖叫後從浴室出來，看到那枚子彈，也說了同樣的話：“土匪。”

陸定遠當然聽到了，躺在煙塌上，扇着扇子說：“土匪的兒子不是土匪是什麼，君子裝得不像，裝孫子倒是挺像樣。”

羅夕宸看他一副沒正形的樣子，也白了他一眼出去了。

得月樓每天都很熱鬧，晚上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好時辰，陸定遠在這就是不想讓自己安靜下來，隻有無休無止的喧嚣才能讓他忘記沈初霁留在深山密林裡的一片焦土。碧月這樣胭脂巷裡遊刃有餘的清倌人，隻要一個眼神就能看懂對面的男人在想什麼，她當然能猜出陸定遠心裡的孤寂和愁苦。

院子裡的風漸漸涼了的時候，陸定遠已經厭倦了喧嚣的宴會，整日都待在房間裡，除了學英語，就是躺在煙塌上喝酒，喝醉了收了折扇就蜷在那睡覺，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

碧月拿着煙槍進來，在煙燈上烤着那一筒煙，陸定遠正好睡醒了。他用惺忪的睡眼看着她娴熟的手法，驚訝她原來還有這個嗜好。可是當她把那煙槍遞給他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這是替他燒的。

“酒既不能解公子的愁，不如試試這個。”碧月黏黏膩膩的聲音跟她手中的煙一樣讓人沉醉，可是陸定遠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她。

羅夕宸推門進來了。

陸定遠第一次在羅夕宸的身上看到三媒六聘娶進門的正妻架子，那眼神不光是要教訓家裡的妾室，更要管教自己不懂事的丈夫。她從進門就沒看過碧月一眼，目光一直在陸定遠身上，走到他面前，接過煙槍，拿在手裡仔細看了一會，以為是要放下，卻突然掃向桌上的煙燈，連帶着桌上的茶杯也摔碎在地上。

他像做錯事的弟弟一樣叫了聲“姐姐”，戰戰兢兢地跟着羅夕宸出去了。高志成開車載着他們回家。

羅夕宸少有地生氣了。陸定遠想在她身旁坐下解釋，但是被她瞪了一眼之後隻能站在那聽她訓話。

“我雖嫁進來不久，但是你們家這些污糟事我算是看明白了，我也從翰宸那裡知道，你向來是心有成算而不宣于口的，以為你知道什麼東西能碰什麼東西不能碰，但是今日我要是沒去，你是不是就真的接了煙槍，從此以後就要躺在那煙塌上醉生夢死了？”

“不是，姐姐今天要是晚進來一步，我就把那東西折斷了，我定的軍紀，抽大煙者，斬，我自己更不可能以身犯法。”

羅夕宸的怒氣這才稍稍緩和了些，繼續說：“你這些日子瘋也瘋了，鬧也鬧了，總該有個頭吧。人家一個姑娘一夜之間失去雙親都沒流一滴淚，也沒有消沉過一天，就算仇人是一省督軍，也照樣報仇，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資格說喜歡人家？”

陸定遠在一瞬間又想起了蘇州河畔的那個身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蹲下身來，低聲說“我錯了”，眼淚也随之滾落。羅夕宸也心軟了，叫他去樓上把這一身的脂粉味和酒氣洗幹淨再下來同她說話。

等陸定遠拿着毛巾擦着頭上的水珠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軍裝已經擺在床上了。他這個團長從定軒接任省主席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挂名的虛職了，這個全軍戰鬥力最強的團任誰看了都眼紅，孫希麟一個人在團裡苦苦支撐、嚴防死守，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他這兩年苦心經營的心血。

他穿上襯衫和軍裝褲子之後拿着上衣下樓，羅夕宸端坐在沙發上，神情嚴肅，不敢再問怎麼給他準備了軍裝。得到羅夕宸的允許後，他才坐下來，不安地看向高志成，他希望高志成給他遞個眼神，卻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一道驚雷。

“團長，沈陽沒了，南滿鐵路附近十幾個城鎮都被日本人占領了。”

陸定遠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看看高志遠，又看看羅夕宸，抓起茶幾上的報紙，黑白的報紙上赫然幾個大字“十八日晚間，沈陽北大營一部分官兵炸毀柳條湖附近之南滿鐵路，因而引起中日兩軍之大沖突”才徹底将他的魂拽回來。

“什麼意思，這不就是日本人故意挑釁，賊喊捉賊嗎？他張漢卿幹什麼吃的，山海關外十幾萬東北軍幹什麼吃的？一槍不發，就這麼拱手讓人了？”陸定遠手裡的報紙把手裡的報紙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高志成回：“上邊的命令，不抵抗。”

“什麼不抵抗，什麼攘外必先安内，都是放屁，說的比唱的好聽，剿匪剿匪，别人的巴掌都扇到臉上了，還嫌座子底下的石頭硌屁股。”

“學生們今天上午已經在街上鬧過一回了，都在喊停止内戰，團長，省長希望你調兵入城，鎮壓學生遊行。”高志成的語氣裡也含着憤懑和不情願。

陸定遠的脾氣從機場那次已經收斂了很多，但是對着信任的人，還是一點也不忍着，“我的兵都在城外呢，當初說好了，我就是個看大門的，門裡面亂成什麼樣不歸我管。鎮壓學生遊行？我沒拉着你們去大街上遊行就不錯了。”他把手裡的報紙一扔，靠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我現在真想拉着你們去東北，把那些關東軍全都炸死。”

羅夕宸見他脾氣上來了，開口勸：“你現在就是個團長，在人家的屋檐下就得低頭，就算不想調兵入城，也得找個理由搪塞搪塞，直接說不去怎麼能行？”

高志成也補充道：“軍部現在也在開會，省長讓你也出席。”

“娘希匹，一丘之貉，都是隻會窩裡橫的東西。這樣，你派一個連入城，叫他們做做樣子就行了，我去城外，他要是問起來，就說我為了防止柳條湖事件在并州城上演，正在城外加緊練兵，拒敵于城外，不給敵人任何滲透入城和尋釁滋事的機會。”

陸定遠站起來整理衣服，把軍裝外套也穿好，系上腰帶，嘴上也不閑着，罵完陸定軒又罵南京政府。在門口穿鞋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還在江西剿匪的陸家軍和他名義上的嶽父，于是轉頭對羅夕宸說：“江西那邊我會派人留意着，一定不會讓你父親發生什麼意外的。”

羅夕宸心中一驚，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心中所想，感佩之餘更覺得弟弟翰宸所言不虛。但在她還沒從這感動中回過神來時，就又聽見他說：“這幾天我估計要住在城外了，但我盡量找機會溜回來和你一起吃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