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演武場還有進項,喬應舟自覺擔起母親的角色,向來親自為她挑選衣裙的布料與款式。
可惜他哪裡懂女兒家時興什麼,常是隻他一人覺得好看。喬婉眠也不忍打擊爹爹的熱情,有什麼穿什麼,反正她也沒有朋友,父兄喜歡就夠了。
隻是偶爾會偷偷蹲在栅欄後面,看在演武場遊玩的貴女們翻飛的裙角,暗暗羨慕。
而後,喬家敗了,衣裙被一件件典走。
再後來,喬婉眠幾次遭人調笑,不得不換上男子粗衣掩飾身材。
如今,她已經安全,得到的衣裳也别緻得多。
她樂此不疲地穿穿脫脫,小臉累得紅撲撲,眸子卻晶晶亮。
做丫鬟不僅不用日日苦兮兮刷恭桶,反倒又圓了心底一個隐秘的願景。
其中一套清亮些的,美得人心尖兒顫。
芽白色的對襟短衫,衣料輕薄如雲,袖口與領緣繡着桃枝,枝頭綴着幾朵含苞待放的桃花,花心處嵌着同色珍珠,光澤瑩潤。
配套的胭紅色煙紗襦裙更是令人驚豔,裙身層層疊疊,如同春日裡漫山遍野的桃花瓣随風飄落,裙擺處由淺至深暈染開來,仿佛一杯桃花飲子緩緩傾瀉,流淌出柔美的弧度。
喬婉眠站在銅鏡前,小心翼翼地将一頭青絲挽成垂桂髻,發間點綴着幾朵初春時珍藏的幹桃花,花瓣雖已風幹,卻仍保留着淡淡的粉暈,與衣裙相得益彰。
她立在銅鏡前。
鏡中人酥香雪膩,黛眉含情,一襲華服襯得她愈發嬌豔動人,如畫中走出的仕女。
漸漸,喬婉眠有些别扭。她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丫鬟,怎能奢望擁有這樣的美好?
喬婉眠慢吞吞抻開系帶,打算換回自己原先的衣裳。
“喬姑娘,走吧?”
好巧不巧,門外刃刀開始催促。
喬婉眠動作停滞:這是天意。
她将綁帶重新系緊,換上一雙搭配的繡鞋,忐忑地拉開房門。
蕭越已站在院門外,聽到她的腳步聲,皺着眉回頭,“快——”話未說完,他的目光落在喬婉眠身上,微微一怔。
初夏的陽光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籠上一層柔和的光暈,襲胭紅煙紗襦裙随風輕揚,襯得她宛若春末海棠,竟引得小蝶繞身。
蕭越突然意識到喬應舟的擔憂不無道理,她确有能讓人心神蕩漾的絕色。
但他的驚豔眼神已被喬婉眠收入眼底。
換到旁人身上,她隻覺想躲閃,但不知為何,蕭越例外。
她輕盈跟上馬車,竟膽大包天的想聽他誇一句。
可惜這人一上車就像老僧入定,隻閉眼靠着軟墊小憩。
喬婉眠無心觀察馬車的華貴氣派,身底像被火燎着,忍不住來回扭動,醞釀半天引導道:“大人賞的衣裳竟然剛好合身,多謝大人。”
綿軟的,帶着期待的,鈎子。
蕭越不用睜眼,也猜得出她此時的表情——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盛滿星子,嘴角微微翹起,帶着幾分得意與期待。
他心中輕笑,這小丫鬟膽子越來越大了,竟來跟他讨誇獎。
蕭越睫毛都不掀起一點,語氣淡淡,毫不留情地砸碎她的期待:“也不盡然,瞧着有些拖地。”
喬婉眠愕然。
蕭越這一刀,精準捅到了她的心窩子。
嗓子眼悶了一口老血,滿腔的欣喜被噎了回去。
她确實比旁人都矮點。
喬家男子身量都高,印象中的母親也是高挑纖細如拂柳,全家隻她一個人,與誰說話都要微微仰頭。
聽說喝羊乳能增高,喬婉眠省吃儉用捏着鼻子日日喝,卻隻換來小衣逐漸緊繃。
偏生面前之人是出了名的高挑,不僅高,上下比例還剛剛好,行走間自帶一股風流氣度,讓她一直好生羨慕。
拖地怎麼了,有本事分給她她幾寸腿。
喬婉眠被戳了肺管子,少見的有點惱火。
感受到喬婉眠快要化為實質的怨念,蕭越撩開眼皮悠悠補救道:
“長些剛好是‘流雲漫卷,曳地生輝’。”
喬婉眠短暫的琢磨後,憤怒的火焰被澆熄。
灰燼裡還開出兩朵小花,一朵叫“會說話”,另一朵叫“多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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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辘辘前行,隔絕了鬧市的喧嚣。
喬婉眠心滿意足,乖巧端起茶壺為蕭越添茶,聲音軟糯:“大人渴了嗎?”
蕭越失笑。
他這主子當的,還要哄小丫鬟開心才能有一口茶水喝。
他垂眸乜了一眼殷勤少女,隻是這不經意的一瞥,卻讓蕭越開始不自在。
他又看一眼,忍了忍,還是問:“你昨夜沒睡好?”
“嗯?”喬婉眠倒茶的手一頓,蕭越還會關心這些?
“昨夜得知父兄消息,婢子睡得極好。大人為何這樣問?”
蕭越道:“你右眼眼角附近的睫毛,與其他睫毛不同。”
喬婉眠更意外了。
她的睫毛長而濃密,卻不卷翹,唯有右眼眼尾幾根,天生上翹,瞧着不大整齊。
她以為除了自己與母親,不會有人發現這一點。
喬婉眠生怕他一個不滿命令自己将那幾根剪掉,怯生生解釋:“它天生就是這樣,沒法子抻直。哪怕剪掉,日後長出來也一樣亂七八糟。”
有些無足輕重的小細節,一旦被注意到,就會被無限放大。
這一小簇睫毛便是如此。
尤其小丫鬟現下不知在害怕什麼,睫毛不停扇動,更讓人手癢。
“别動。”
蕭越俯身靠近,俊美無瑕的臉突然放大到眼前。喬婉眠頭腦轟的一炸,呆呆看着蕭越将手伸向她的臉頰。
隻一瞬間喬婉眠腦子裡出現了話本子裡男女親近的各種情節,她慌張閉上眼想躲開,卻聽蕭越毫無感情地命令,“睜着。”
她條件反射地聽話睜眼,剛想告訴他自己無心情愛,卻見蕭越手向上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右眼那幾根可憐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