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汁液裹挾着陳年陶罐的土腥味,口中像被塞了泥漿。沉睡中的喬婉眠本能躲避,後腦磕在硬木雕花床欄上,徹底清醒。
方嬷嬷正端着碗斜坐榻沿。
她撐着榻想要起身,卻覺得天旋地轉。
方嬷嬷按住她,面露疼惜,“燒成炭也不吱聲?斂劍扛你來時,你跟蒸籠裡撈出來的蝦子似的,可吓壞我了。”說罷,她舀了一勺苦藥送到喬婉眠嘴邊。
喬婉眠乖順咽苦汁,混沌間隻覺耳畔嗡鳴:“我怎麼在這?之前在幹嘛來着?”
如被雀群撲棱棱撞開記憶迷霧,她眼前一黑。
蒼天啊,她竟在蕭越的湢室中睡過頭了!
好吵,什麼聲音?
哦……是腦子裡有人吹唢呐。
那沒事了,應該的。
她怕得幾乎要哭出來,問:“他、他有沒有……我我我我衣裳呢?”
方嬷嬷無奈地剜了她一眼:“淨瞎琢磨,主子還能占你便宜?外裳是我脫的,不過,一個小娘子,怎麼穿得比我還……”
腦中喪樂愈響,銅钹唢呐貼着耳膜又敲又吹。
是真要上路了,首日上任,她便辦砸了活閻王的差。
方嬷嬷扶着搖搖欲墜的少女,“不打緊,你生着病……”話尾懸在半空,再接不上。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喬婉眠。
小丫頭情有可原,但她看着蕭越長大成人,深知他的性子。
她輕咳一聲,問:“喬姑娘雙親可在開陽?”
喬婉眠脊背發涼:這就已經要找人替她收屍了?
方嬷嬷她,人還怪好的……
喬婉眠淚懸睫上,青絲散亂如蓬草。想尖掐進錦被,顫聲擠出半句:“嬷嬷,我來之前的姐姐,哪去了?”
嬷嬷沉默。
上一位能幹是能幹,可惜也為旁人幹活,早被處理了。
她的銀簪在燭火下反射黯淡的光,映入喬婉眠驚恐的眸中。
喬婉眠腦中唢呐聲越來越響,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猛地拉開薄毯,“我這就去請罪。”在看到自己被包裹成兔爪的腳後,徹底絕望——她不僅睡倒在浴桶旁,甚至還光着腳。
方嬷嬷見蕭越書房還亮着,為她理了理鬓發,“現下去吧,言辭懇切些,或許能少挨些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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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不掌燈火,隻蕪閣燈火通明,恍若蟄伏巨獸睜着金瞳,遙望弦月。
喬婉眠踮着腳,像隻偷油的鼠兒往書房窗下挪動。
書房窗外五步遠的桂樹上,刃刀與斂劍的身形隐匿在枝葉中。
從喬婉眠離開方嬷嬷廂房開始,二人就着看她自以為隐蔽地從他們腳下接近蕪閣。
斂劍忍無可忍,握着劍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她當咱們眼瞎?”刃刀咬着草莖悶笑:“主子都沒發話,你急什麼?”
“可她——”
“之前擡她出去是因為主子吩咐,咱們現在負責等刺客。”
喬婉眠不知自己的遮掩全然白費,還在盤算要先觀察蕭越心情。
橫豎要認罪,不如挑個閻王可能開恩的時辰。
雕窗漏出縷縷澡豆香,混着松墨氣息。喬婉眠屏息探頭,扒着窗棂偷偷望去。
百燭鎏金樹映得滿室煌煌如晝,蕭越披着墨色軟綢寝衣倚在紫檀圈椅中。微濕的墨發随意散着,衣襟微敞,露出小片玉色胸膛。
正就着燈火專注看着案上卷宗。
案頭白玉貔貅鎮紙壓着卷宗,猶如催命鼓,被他修長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叩着,青筋在玉色手背上若隐若現。
細看羅刹面容。
薄唇抿作刀鋒,眉頭投下陰翳,遮眸中星河俱滅,唯餘寒潭千尺。
喬婉眠目光炯炯地侯在窗外,猶自屏息候着,欲待他眉間霜雪稍融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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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越仍垂眸執卷,聲線溫潤如春泉,“偷看?剜左眼還是右眼?”
朱砂筆尖懸在卷軸上方,其上血珠凝在筆鋒。
喬婉眠被突然的威脅吓得失去平衡,屁股頓時摔八瓣,尾椎骨疼得鑽心,卻哼都不敢哼。
她閉着眼背身哀求:“大人饒命。”
蕭越聲音不辨喜怒,“先進來。”
喬婉眠一手捂住雙眼,一手顫顫巍巍扶着牆繞到正門,隻半睜着一隻眼推開門,還沒來得及再閉上,正撞上蕭越似笑非笑的眼。
他指尖蘸上朱砂,豔如凝血,隔空虛虛在她脖頸上橫畫一道:“瞧出什麼了?”
喬婉眠雙腿一軟,一下半跪半摔癱在地上,眸中難控地氤氲一層水霧,“婢子是想等大人心情好些再領罰……”
“不必罰。”蕭越收回視線,重新執起案上的卷宗,燭火在他如玉的側顔投下搖曳的陰影,“擔水的活兒不适合你,以後便算了,你給自己想個出路。”
喬婉眠原本打算好好磕幾個頭挽回眼珠子,聞言一呆。
這笑面羅刹,還挺随和?
她想起爹爹的話,硬着頭皮試探道:“聽聞二公子院中缺人,要不婢子……”
“啪”的一聲,卷宗被重重拍在案上。
蕭越緩緩起身,高大身軀如壓了積雪的險峰,緩緩踱步到她身前,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早就盤算着要去蕭虔的院子?”
喬婉眠背脊一寒,這分明是雪崩前的平靜。
她挪開視線,聲音細若遊絲:“那婢子是……不想去?”
“嗯。”蕭越聽起來還算滿意這個答案,問道:“說說,你都會什麼?”
喬婉眠絞着衣袖,底氣不足地嗫嚅:“需要會什麼,婢子都會學。”
蕭越眸色一暗。
什麼都不會,倒也合理。若非顧忌喬氏父子,加之侯府内暗流湧動,他早就把這個草包丢出去了。
蕭越冷聲道:“我身邊不留無用之人。”說罷,目光轉向窗外荷塘。
殘月照水,暗影浮動。
來了。
喬婉眠順他冒着寒氣的目光望去,隻見慘淡月光下,水塘漆黑如墨汁,搖曳的荷葉如幢幢鬼影,無數惡鬼從水底伸出枯爪,攪碎倒映的星辰。
她突然想起話本子裡寫的:勳貴人家都有一片小湖,專門用來處理不聽話的下人......
蕭越說“不留無用之人”……不就是不留她嗎?!
論廢物,誰能比得過她喬婉眠?!
憶起蕭越刀鋒飲血的狠戾,她恍然驚覺:前世定是因為沒用被蕭越殺死的。
這念頭如冰水迎頭潑來,激得她渾身發顫,淚如斷珠。
她跌撞撲去攥緊他袍角:“嗚大人饒命,殺我你會後悔的,日後隻能對着我的牌位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