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還斜挂檐角,天際剛洇開蟹殼青的晨光,喬家父子夾着眼都睜不開的喬婉眠,叩響長慶侯府西側門門環。
刃刀親自将喬家三口迎入府内,他身後的蒙面勁裝侍衛塔般矗立,他介紹勁裝男子:“這是大人的近衛斂劍,二位且随他去,喬姑娘我來安排。”
較之刃刀的文士風骨,斂劍似出鞘重劍,煞氣凜然。
分頭?
喬婉眠猛然清醒,警惕道:“我們不會分開。”
刃刀溫和解釋:“主子是要提拔你父兄,隻去處都是男兒,女子不便跟随。本我也不知如何安排姑娘,剛想起今日主子院中要填丫鬟,便想着帶你去試試。”
喬婉眠歇心大半。
聽起來,蕭越并非對她早有預謀。
但從娘親病逝以來,她從未與父兄分離過,孤身一人真的可行嗎?
且她還沒來得及将真相告知……
青石地磚驟響劍鞘叩擊聲。喬婉眠驚得踉跄半步。
循聲望去,斂劍鷹目如炬,似要洞穿她脊背。
哼,催什麼催。
果真是閻羅座下修羅将。
喬應舟想說什麼,看了眼斂劍改口道:“全聽大人安排。”
他拍拍喬婉眠的腦袋,略微彎腰,鄭重安撫道:“能為蕭氏效力,是喬家之幸。乖女别怕,咱們已經知曉蕭大人公正廉明,他不會虧待你的。”又扭頭對刃刀斂劍長長一作揖,懇切道:“小女懵懂,勞煩照拂。”
二人躬身回禮,“定當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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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婉眠目送父兄随斂劍遠去,轉身随刃刀踏入蕭越院落。
晨光熹微,侯府輪廓漸顯。
其中遊廊蜿蜒,亭台樓閣與假山錯落,花木掩映間可見飛檐輪廓,層層疊疊,仿佛誤入南境古宅。
但她滿心皆是未蔔前程,哪堪賞景。
夢中的信息太過模糊,喬婉眠實在猜不透死劫為何。
越是深想,眉頭皺得越緊下,她不知自己接下來的五個月,能否逆天改命。
一切都渾渾噩噩,充滿不真實感。
等喬婉眠再回神,身側不知何時從遊廊庭院變成了一片與天際金紅晨輝相接的荷塘。
微波粼粼,蓮葉接天。
晨風送荷香,小尖披金绡。
但縱有芙蕖千頃,亦難消愁緒半分。
正北一道院牆阻礙喬婉眠遠眺,牆正中院門牌匾上“無歸院”三字銀勾鐵劃,倉啷啷透着一股殺氣。
喬婉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跟地府判官簽了字畫了押,身後已是萬丈深淵。
她硬着頭皮繼續觀察。
高牆掩映後,有一座四層古樸八角樓閣緊鄰着池畔,石灰色牆面上壓着墨色琉璃瓦,檐角飛翹如蒼鷹展翅 。
整個樓閣鐵血将軍般矗立着,風姿峻然。
刃刀領着她朝無歸院中走,介紹道:“此乃‘蕪閣’,主子起居待客都在那處。”
無歸院中也是南境風景,隻不像一路上精緻繁複到誇張,東西兩邊幾間廂房,正中空地上十幾個丫鬟面向蕪閣候着。
刃刀低聲道:“一會兒主子選人時,你站她們旁。主子問什麼,你就答什麼,說不準能留下。”
喬婉眠乖順點頭道謝,雖不願留在蕭越院中,但念及刃刀救命之恩,不便拂他好意。
她瞧了瞧,埋頭蹭到年輕丫鬟隊伍末尾。
身前的丫鬟們個個身姿纖長,袅娜動人,舉手投足間盡顯少女的嬌俏靈動。
朝霞為她們的面龐暈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更添妩媚。
她們的衫子裙擺在荷風中輕輕蕩漾,钗環在晨光中光彩流轉,襯得她們本就精緻的眉眼愈發含情。
相比之下,喬婉眠身量矮小,身上褐色直土氣肥大,頭上僅插着一根木簪,看起來倒像是丫鬟的丫鬟。
自從家中敗落,為免給父兄添亂,她早已習慣将自己藏在臃腫老氣的外殼下。
平日閨中見不到姑娘,倒也不妨事;今日看到這樣多打扮講究的同齡女子,不由自卑。
喬婉眠低垂着頭,心道正好比不過,蕭越絕不會選她。
她将自己縮進廊柱陰影,卻不知晨光一直描摹着她的豔極輪廓,身旁的嬌娥惱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長成那樣卻偏要穿得如此樸素,這不照人臉上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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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破雲層時,喬婉眠正盯着青磚縫裡鑽出的野花,忽聽”砰”一聲巨響。
喬婉眠被那巨響吓得兔兒似的原地一震,才擡眼偷看邁步而來的青年。
蕭越黑發高盤在腦後,手裡拎着個軟腳幞頭,一身深绯色官袍,束帶紮着勁腰,因着腰間沒挂飾物,他步伐極大,像急着提刀上刑場砍人。
他看起來心情很差,深邃的眉眼沒挂他那慣性的假笑。
幾縷碎發垂在淩厲的眉骨間,目光如刀,掃過院中噤若寒蟬的衆人。
喬婉眠被他的眼風掃到,更努力地縮小。
他這麼煩,一定是因為不想去點卯罷。好煩,她也不想每天這個時辰就伺候人。
刃刀小跑着追上蕭越,一邊接過軟腳幞頭給他戴上,一邊迅速禀報:“幾位嬷嬷丫鬟是夫人挑的。這位……”
沒等刃刀說完,喬婉眠又感受到那迫人的熟悉寒意。
噬人的目光已鎖住她。
她鼓足勇氣,帶着一臉誠懇與期待,仰起頭,踮着腳,雙手握在胸前,目光越過一衆丫鬟看向蕭越,醞釀着想求求他将自己安排到二公子院中。
蕭越的眼神卻忽然變了。
冰雪般的冷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戲谑。
他半笑不笑地遙遙看着她,道:“怎麼還請來個黃大仙?來讨封的?”
喬婉眠一頓,震驚地垂眸看看自己土褐色的直裰,粗麻布料在晨光中卷着毛邊,也跟着耀武揚威地嘲笑她。
她重新縮回去。
蕭越還是那麼讨厭!
哪有黃鼠狼,分明是諷刺她……越想越後悔,她在心裡絮絮叨叨。就不該穿這件土褐色的,也不該墊腳看他那一眼,這般想來,确實有點像。
喬婉眠頭腦發昏,心跳震耳,卻還能聽見旁人拍馬附和的笑,感到參雜着敵意或憐憫的眼神。
更讨厭蕭越了!就算是恩人,也不能原諒!
後又垂頭喪氣地琢磨:别說嘲諷,就算要殺要剮,她也無權置喙。
刃刀眼瞧着喬家女兒的臉漲紅後變得蒼白,替她解圍,“主子,喬姑娘感謝您助她一家脫困,一心想侍奉左右報恩。”
“報恩?”蕭越輕嗤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質疑,看向喬婉眠,“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
喬婉眠心頭一緊,被那銳利的目光釘在原地,恨不能化作一縷青煙消散。
蕭越怎會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她确實心存感激,可眼下保命要緊,離他越遠才越安全。
晨風鼓動樹葉,院子裡隻餘“嘩啦”聲響,嘲笑她的窘迫。
喬婉眠低眉順眼的答道:“民女自知愚鈍,不能留在大人院中伺候,隻求大人……”将民女派到二公子的院子。
可惜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蕭越打斷。
“想留就留下吧,至少瞧着是個……”蕭越腳步不停,瞥了眼喬婉眠因糙麻男裝顯得分外粗壯的臂膀和腰身,略頓了一下,似乎在找什麼委婉的詞,繼而補充,“能幹的。”
啊?喬婉眠呼吸再一滞。
真是命裡的克星,至少聽她把話說完呀。
但她不敢忤逆,隻能憋屈屈強撐着笑臉,“謝大人賞識,民女絕不會辜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