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越看也不看一眼,淡淡道:“還輪不着你辜負我。日後留蕪閣伺候。還有——”他步伐極大,帶得官袍翻飛,冷聲對斂劍道:“今後院裡不再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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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越拂袖而去,滿院嬌娥頹然退散。喬婉眠僵立原地,頰上紅潮未褪,心中五味雜陳,還未從窘迫中回過神。
一個打扮利落的婆婆走到她身邊,慈愛說道:“我是院裡的方嬷嬷。有什麼不不懂盡管問,嬷嬷教你。”她頓了頓,語氣嚴肅,“姑娘要記着,此後,你就隻是無歸院的丫鬟,隻大人一個主子。還有,咱們等閑不得出院。”
喬婉眠抿唇輕輕嗯了一聲,難藏心底失落。
她才清晰感知到她是如何一步步将自己關進重門之内。
但活着就有希望,也許很快爹就會贖她出去。
方嬷嬷引着喬婉眠來到蕪閣旁一間廂房,和善道:“這間你住,有什麼缺的跟我提。主子白日不常在,蕪閣活計也不多,你隻需做好分内事。”
“多謝嬷嬷。”喬婉眠聽完介紹,暗松半口氣。雖在蕭越院裡,幸而不必貼身伺候。
“切記不要亂走亂看,隻将蕪閣一樓灑掃規整即可,還有,每日戌時左右伺候主子沐浴。”方嬷嬷一隻腳都跨出門檻了,又回頭補充道。
喬婉眠手中銅盆“哐當”墜地。
喬婉眠又羞又惱,臉瞬時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問,“我、我伺候他沐浴?!”
怎麼伺候?!
那個“伺候”?!
方嬷嬷睨了一眼面前姿色過人的小丫鬟。
隻見她粉面含羞,眼含春水,頰上飛紅,驚喜得結巴,無奈搖頭。
主子身份矜貴又姿容出挑,丫鬟生出攀附的心思乃人之常情,且這小女娘的容色比主子更甚。
但她知蕭越絕不會耽于兒女情長,敲打道:“怪我沒說清,你負責每日洗刷浴桶,在戌時前将桶裝滿。萬萬莫起旁的念頭,往日想爬床的婢女都被逐出去自生自滅了。”
方嬷嬷這說,喬婉眠心裡暗暗松了口氣。
蕭越最好永遠不近女色。
她不敢想,若是自己活着時就被那羅刹霸占,日子會過得多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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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婉眠聽完規矩,領了份例的物什,到房中略作收拾。
脫下那身被嘲笑的衣裳,換上件墨綠直裰。
她捏起雞毛撣子邁步朝蕪閣走去,如執長槍赴戰場,一臉視死如歸。
推開雕花木門,入目便是淺淡的半舊南海黃花梨木家具,泛着歲月沉澱的光澤。
檐下窗口,半舊的蘆葦簾垂着,日光透過簾隙灑落,光影在地面上搖曳,為靜谧空間增添靈動氣韻。
牆角百歲黃銅博山爐的縷縷青煙擴散着消失後留下滿室檀香,更添平和,很難想象這房子的主人是殺人如麻的羅刹。
廳堂連着書房雅室,桌椅皆比尋常高兩寸,想來是為他身量特制。若生在貧戶,這般身量倒成拖累。
看來高個兒未必盡是福氣。
喬婉眠歎罷擡眼,正見蕪閣中央旋梯。
那旋梯陡峭通幽,看不清盡頭,彷佛深淵倒懸,莫名透着股破敗之感,不似人的居所,分明是座空中牢獄。
她點點頭,不愧是蕭越,能将好好的樓閣住得鬼氣森森。
沒有絲毫向上探索的興趣,喬婉眠捏着雞毛撣子百無聊賴地邊掃邊看,遛達了一圈才去湢室。
湢室分前後廳,後設活水溫泉,前廳支摘窗畔立着齊胸高的香柏浴桶,較尋常大出倍餘。
喬婉眠到小廚房尋了兩隻小水桶,托燒火丫鬟打了兩桶滾水。
此時開始準備,等到蕭越戌時回來,水溫應當剛好。
小廚房與蕪閣由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連接,她晃晃悠悠穿過小徑回到浴桶前時,身上已出一層薄汗。
喬婉眠踮着腳将水嘩啦一聲倒入——水流湧動四濺,平靜後隻沒過浴桶底部淺淺一層。
她才後知後覺的明白,為何一整天的工作都繞着這個浴桶。
喬婉眠穿梭幾趟,逐漸喘不上氣,額上細汗越來越多,手臂肩膀酸疼,粗布鞋子有些小,擠蹭剮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昨日淋雨着涼的後勁也上來,有點頭暈。
而那浴桶好像一個無底洞,怎麼也填不滿。
幾次往來後,喬婉眠頭暈惡心,一陣冷一陣熱,四肢都發不上力。
她靠着浴桶緩緩坐到地上,透過支摘窗看外面天色,不過晌午,蕭越要到戌時後才會回來。
腳背和腳趾關節痛得厲害,褪下擠腳的鞋子,羅襪上暈染着深深淺淺的血迹,有些血迹已經幹涸,将羅襪粘在腳上。
喬婉眠忍痛撕下羅襪,昨日腳底磨出的水泡全破了,腳面也好幾處血紅一片,高高腫起。
喬婉眠自小在家中被父兄嬌養,從未受過這樣的傷。
她“嗷嗷”慘叫着取水清潔了傷口,掬水沖洗時疼得倒抽冷氣,将紅腫發燙的腳搭在水桶上,靠吹進屋中的微風緩解幾近灼熱的疼痛。
頭腦越發昏沉,漸漸睜不開眼。
她想,就閉眼休息一炷香的時間,等到傷口不再流血了就繼續打水。
嗯,就睡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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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末,蕭越回到無歸院。
今日順着線索又抓捕審問了一批方從政的黨羽,他耳邊到現在還回響着犯人狡辯求饒的聲音。
刑房哀嚎猶在耳畔,指間似還沾着鐵鏽腥氣。褪掉官袍,他眉目間滿是戾氣,穿着中衣進湢室。
浴桶隻加了小半桶水,地上丢着一隻染血的女子羅襪。
蕭越足尖驟頓。
浴桶後面傳來輕淺綿長的呼吸聲。
他長腿一邁,看了眼地上景象,無聲哂笑。
今日他指派的那個“壯實”的黃大仙,正穿着一身肥大粗陋的墨綠直裰,閉眼倒在浴桶後面,活像隻翻了殼的小烏龜。
她四肢攤開,仰頭枕着翻倒的小木桶,嘴巴半張,睡得滿面酡紅,臉上還依稀可見幾道未幹的淚痕。
蕭越踢開擋在自己腳邊的一雙小鞋,走到喬婉眠身側,想到地上的羅襪,目光不自覺移向被衣袍半遮的腳面。
少女腳背腫若蜜桃,破了幾處小傷,十隻圓潤的指頭上也有幾處磨破的傷口。
蕭越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三月去無歸寺時看到山桃花——瑩潤潔白,隻來得及在花瓣尖染上一絲粉紅就被春風拂開,一小團一小團簇在枝頭。
再看少女身量,蕭越才發現她不止個子嬌小,還很纖弱。
他之前幾次相見都未正眼看過喬婉眠,加之她出自擅武的喬家,他才誤認為喬婉眠能幹備水的力氣活。
如今看來,是他高估了她。
地上少女似是不太舒服,在睡夢中哼哼唧唧,還扭了扭脖子。
蕭越眼中戾色化開一瞬又重歸冷冽。
他走近喬婉眠,皂靴輕點她腰間軟肉:“起來。”
少女反往靴面蹭了蹭,隻顫顫睫毛咕哝一聲,似是抱怨。
蕭越轉身離開湢室,喚道:“斂劍。”
斂劍翻進廳堂,手按着劍柄,目光警惕,低聲應道:“屬下在。”
“将浴桶水放好。還有,把地上那個丢出去。”
斂劍一怔,旋即抱拳道,“屬下失職,竟讓人潛入蕪閣。”
他嚴陣以待,腳步無聲繞進湢室,霜寒劍鋒出鞘三寸。
卻見地上蜷着個淚痕未幹的小丫頭。
斂劍嚴肅退回廳堂:“主子,還有氣,要不要拷問?”
蕭越不耐的聲音從堂屋傳來:“丢到方嬷嬷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