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作者:費安(臨風監修)
詩曰:
太平翻作不平仇,聲噤寒蟬萬事休。
多閉甄言欺攘攘,廣開讒路塞悠悠。
有情明月随首落,無意清風伴血流。
罔惑千年逐周厲,共和之後幾春秋?
話說大宋政和年間,那聖淩風路新宇,因為一友問醫求藥,離了師門,往蘇州去尋幼時遊伴賽華佗王力。這一日正走到太平州境内,見天色将晚,便要入城去尋客店安歇。待進了城,方遇着一路人,正要開口問路,卻見那人似受了驚吓般,不采新宇,轉身便跑。不期絆了一跤,慌得手腳并用,急急扒将起走了。新宇滿腹狐疑,看看自身,渾身上下并無半點不當處。又尋着一行人時,看那人滿面通紅,連忙擺手走開了,更不願多說一字。新宇尋思道:“我又非歹人,是何道理!”一連遇了三四個,都不曾透得半句話兒。新宇複觀城内景象,隻見家家戶戶皆緊閉門戶,路上行人俱低頭不語,心下猜疑不定。
眼看日頭西沉,路新宇沒奈何,四下奔走,方尋得一客店,内有燈火,隻是關着門。新宇把馬拴在樹上,來到門前,連敲數下,不見人來開。一時心中生嗔,把拳頭擂鼓也似再敲,方聽得裡邊有人應答。未幾,門開處現出一人來,看他身材肥胖,小心問道:“客官何事?”新宇自沒好氣道:“不來住店,卻到此出殡不成?”那店主人見新宇年少,背着個包,腰裡跨着一口腰刀,盡顯英雄豪氣。又聽他口音,放下心來,迎進店中。新宇問道:“主人家,如今尚未入夜,怎的便關着門,莫不是店中客房已滿?”店主人低語道:“不瞞小哥,我這裡是祖傳的家業,放着空房不少。因見你是過路的人,不知此間風土,還是少打聽為宜。”新宇見他一團和氣,不好再問,隻教把那匹馬也牽去喂了。
路新宇進了屋,把包與腰刀都歇了,便見店小二提一壺茶,并幾個燒餅進來,陪笑道:“主人家特分付小人送與客人,因着風俗怠慢了,還望客人莫怪。”路新宇肚裡尋思了,就問道:“敢問小二哥,這裡風俗怎地如此怪異?我自走了許多地方,也不似這等景象。”店小二咳嗽了聲,欲言又止。新宇又道:“我着實好奇,但講無妨。”店小二無奈,待坐下細說,忽聽屋外主人家相喚,連忙起身告退。新宇便去懷中摸出一錠銀子,與店小二道:“今日趕路勞累,就央小二哥替我安排些酒肉飯食送來,餘者俱賞與你。”店小二得了銀子,歡天喜地去了。
比及黃昏前後,店小二搬飯來與路新宇吃,又提了一桶湯,叫新宇洗了手腳。新宇見四下無人,将門關好,斟下兩碗酒來,就邀小二哥一同吃。二人吃了一回,新宇複問此間風土人情,店小二方道:“客人是個過路的人,說與你知也不打緊。此事還當由那方臘說起。”新宇問道:“聞說方臘造反,占了歙、睦、宣、杭四州去,這裡卻幹他甚事?”店小二歎道:“為因着這厮,江南各地風聲漸緊。我這裡本鄰着宣州,知州趙奇原是泾國公童貫親信,武官出身,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行罰較别處更為嚴苛。今見宣州失陷,每日隻是操練兵馬。其麾下有一孔目,喚做譚似正,與知州出謀畫策,強令城中百姓告發方臘一黨。可想這太平州又不曾吃方臘攻陷,那來方臘同黨?就中便有陰毒好事之人,尋章摘句,誣告陷害。但有吃人告上公堂者,不分青紅皂白,動用酷刑,那個不肯招?隻殺得人頭滾滾!那等長舌畜生,反得了花紅。自此太平州内人人自危,那好利生事的自不必說,便是親友兄弟間起了口角,恐對面誣告,先往官府告發,斷了往來。如此種種,不勝枚舉,隻驚得大家再不敢于外言語。店鋪亦整日閉門,有客來時方才開,更不敢多說半個字。”有詩為證:
道旁以目澄心事,噤口避席更畏斯。
隻道烏台蠅犬去,如今又見厲王時。
路新宇聽得此,大怒道:“這太平州的污吏直恁地猖狂!”小二哥苦道:“客人休喧鬧,不是好耍!次後更是變本加厲,我說與你知。城内原有個柳秀才,為人最好,雖不是才高八鬥,也是個博學之輩。隻因梁山泊上的及時雨宋江,那年在江州浔陽樓題下反詩,傳到這裡。這秀才當時隻是誇贊了一二,不想過了數年,亦被譚孔目陳出,竟判了他個斬首的罪名。”新宇暗道:“與那黃蜂刺是一路人。”又聽小二哥道:“這個譚孔目亦是此間人氏,原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尋常時隻寫些話本謀生。不想一朝青雲直上,新任知州拔他做了孔目,真是蒼天無眼!”新宇打探得清楚,又與店小二吃了幾杯,小二哥吃不得了,謝過去歇。新宇自思道:“不想此間百姓直受如此煎熬,若教我梁山衆兄長知了,得閑時必來打破城池,殺了這夥鳥人。想師兄前番在慶源大展武藝,與民除害,撩得我心頭肉動。隻是師父分付我下山不許生事,若要放着這夥奸人在此作惡,不是好漢行徑。”又思着朋友的病,一夜無話。
翌日天明,路新宇自将腰刀跨了,分付了店主人,隻要少住些時候。轉首見店小二倚門歎息不止。新宇出門看時,見兩個女子,一個騎着馬,一個挑着擔兒,跟在馬後。身上盡是破舊衣裳,好似個乞丐。新宇奇怪,問店小二道:“這兩個是甚麼人,何以如此?”店小二道:“挑擔的那個喚做李沫瑤,專在我這裡的姚家瓦内與人妝點。這小娘子最是手巧,要醜的則賽過無鹽女,要美的便更勝楊太真。騎馬的那個,卻不常見,隻知她姓仲,與李沫瑤最要好,近來才去的姚家瓦。這兩個原同譚孔目有過節,此時方吃人告發,已是神明保佑了。”
路新宇愈加奇道:“他與這兩個婦人有甚過節?”店小二低語道:“客人不知,那李沫瑤除在姚家瓦賣藝外,閑暇時亦會寫些話本消遣,賣與坊賈賺些銀子。不想後來那譚孔目也效此法,内中書目情節,與李沫瑤幾乎無差。但有人問起,便自稱仰慕李沫瑤文風已久,還教人把書送至瓦舍,請她作序,反吃李沫瑤将那來人趕了出去。以此這厮懷恨在心,竟編造出許多腌臜言語中傷她。如今為幕僚,豈不乘機報複?隻言李沫瑤曾在文中替梁山上宋江等人開脫,意在謀反,便将之打入牢獄。虧得她那個姐妹,在姚家瓦裡央求衆人,湊些錢來買上告下,打點了知州,方才拾得性命。那譚孔目沒奈何,隻令不許再在太平州内居住。”新宇聽罷,搖首歎氣。也是天數使然,令覺心中不安,回去鎖了房門,來尋二女。有詩為證:
星辰托化度靈關,罡煞相逢滌塵凡。
緣巧非惟此世運,鐘吾寨下起波瀾。
直出了城來,走了二三裡地,忽聽得前面一陣嘈雜聲。迎面奔過一個路人,路新宇攔住問道:“前面何事?”那人道:“知州衙内在那裡調戲婦人,誰敢招惹?”新宇大怒,趕過看時,見一夥人圍住二女,正是李沫瑤兩個。為首那個趙衙内,坐在拳花馬上笑道:“這雌兒休要不識擡舉,你若從了我,教你一世太平,吃金穿銀,享用不盡。”新宇聞說,心頭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拔刀跳出大喝道:“小畜生端的無禮,梁山好漢在此,豈肯教你得手!”仗鋼刀直取衙内。
趙衙内吃了這一吓,急喚手下那班兒閑漢來當新宇。可想這夥如何是新宇的對手,片刻間早吃砍翻了數個。趙衙内心驚膽裂,忙縱過馬來,一把扯過那仲婦人坐下馬的缰繩,驟馬望城内逃走。那仲婦人伏在馬上,不敢動彈。新宇待要去追,又見一個閑漢把那李沫瑤扛了也要走,急忙大步趕過,手起刀落,攔腰砍成兩段。李沫瑤跌在地上,新宇扶起,聽她說道:“好漢,隻求救上我姐妹一救。”新宇慰道:“莫慌,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見徹。’放着我聖淩風在此,必救她出來。”兩個就互通了彼此年紀名姓,亦說了那仲婦人名叫做仲若冰。
轉看周遭,一閑漢癱在地下,氣不敢喘,屁不敢放。路新宇提刀走過,劈頭揪住,喝道:“與我從實說來!”那人道:“好漢饒命,小人是趙衙内手下幫閑,都是那譚孔目唆使衙内來此搶人。他今早自與衙内相說,這小娘子是個好手,若得之,教她自妝點起,甚麼模樣的女娘都可作耍。”新宇冷笑道:“原來恁地!”隻一刀,把這人也剁翻了,就要回城去。李沫瑤阻道:“那厮既回城,定下令搜捕。哥哥若就此回去,不是自投羅網?我有一計,卻好相幫。”言訖,去尋那擔兒,取出器具,并張獸皮。許久,做出兩張面皮來。
李沫瑤将一面皮貼在路新宇臉上,取銅鏡與他照時,新宇見自己卻似變了個人,看不出本來面貌,驚歎沫瑤的本事。沫瑤道:“常人隻道小妹有妝點的本事,稱我作千面玲珑,卻不知這方才是我的手段。”亦将面皮與自己貼了,又從擔子中取過兩件舊衣裳,同新宇換了,扮作親兄弟,改道共回城來。二人方至城門,早有守城軍漢攔住。原來趙衙内回得城來時,分付四門緊守,隻待令人來捉拿兩個。新宇哀告道:“大人容禀,小人兄弟兩個,原是宣州人氏,蓋因方臘作亂,隻得逃難至此,萬望尋個方便。”使個眼色,李沫瑤早從懷中摸出隻金钗,悄悄把與軍漢。那軍漢得了賄賂,喜不自勝,放二人入城。
兩個入得城來,一路尋至私衙角門,看那門緊閉不開,院牆又不易跳。路新宇便去讨輛車子,推将來。彼時已過午牌時分,兩個見四下裡無人,新宇把身子立在車上,縱身猛地一跳,跳在牆裡,将角門開了,放李沫瑤進來。兩個把拴藏過,虛掩上門,轉身看院内,卻是個馬院,趙衙内騎的那匹拳花馬正在那裡。
忽看一個後槽過來,二人躲在暗裡,看他上了草料。路新宇提着刀,悄悄走到身後,乘其不備,把刀架在脖項上,低語道:“你若讨死,盡可高則聲。”那後槽軟了身子,口裡隻道:“饒命!”新宇問道:“你隻與我實說,那衙内今日搶的婦人在何處?”後槽道:“那小娘子隻顧逆衙内,被衙内令人打了一頓,關在監房裡。”又問了衙中路徑,趙家父子現在處,俱都答了。新宇道:“看你實誠,且饒你一命。”把刀靶望太陽上一敲,打昏了後槽,将口塞了,解他腰帶下來,手腳四馬攢蹄,捆做一塊,拖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