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燕雲在望承殺氣,呼嘯戰馬競龍骧。
南離自有真烈火,橫刀北往試金芒。
話說馬陵軍退回朱仙鎮,計議取東京的良策。未久,小校來報,言東京城内遣使前來。陳明遠令喚入中軍帳裡。隻見那來使,面皮紅潤,雙目精明,雖是漢人模樣,卻髡了頭發。通姓名畢,乃是參軍魯萬和。婁小雨謂陳明遠道:“這厮是那十八散仙裡,魯紹和的兒子。”陳明遠聞說,睥睨道:“汝父在宋朝,為官清正,自刭殉國,徽宗皇帝加封為報國淳佑真人。汝亦受國恩,如何卻降了金人,甘為驅使?”
那魯萬和聞言笑道:“你這一夥,攻城陷地,屢拒官兵,戕害重臣。眼下招安也不曾受,卻怎好在此指陳大義?如今天命在金,宋、遼皆非敵手。我君臣上下一心,正似十六國前秦故事。”陳然坤聽了,亦笑道:“前秦雖強,尚有淝水之敗。金兀術若差你來勸降我們,可緘口矣。”魯萬和複道:“非也。此番前來,乃奉我都元帥之意,望兩邊休兵罷戰。你等好漢,一心匡扶宋朝江山,卻不知那康王生母正在城裡。她若有半點差池,想來定然饒你們不得。且目今你等軍馬雖是氣勢正盛,卻難掩獨木難支之局。若肯從長計議,就此停兵,效彭樂走宇文泰之事,豈不為美?”
陳明遠聽罷,正要開口,隻見賽仲達何熙大笑道:“你也知我山寨不曾受招安,不歸宋天子節制。既是如此,那韋太後生死,卻幹我們甚事?任從你們處置。”不待分說,與衆人使個眼色。衆頭領各拔刀在手,都要來殺魯萬和。吓得魯萬和捧頭鼠竄,一道煙走了。何熙方道:“我們若不先把話說死,必然教他看出顧慮。”陳明遠便道:“這厮說的倒也在理。若吃我們逼得緊,金人狗急蓦牆,害了太後性命,趙官家以定不肯與我們罷休。”婁小雨尋思道:“想來天子使嶽飛退軍,亦必是知曉太後在此。若能勾救得她出,則利北伐。”隻待山寨将官軍衣甲旗幟完備送來。
且說魯萬和逃回城去,與金兀術備說馬陵泊怎的無禮。金兀術将手中一書棄于案上道:“久聞南蠻子最重君臣之分,又學甚麼春秋大義。不料這夥水窪草寇,全然不識禮節,隻好對牛彈琴。”魯萬和把眼來瞥那書,認得是昔年雲天彪所著的《春秋大論》,肚裡暗道:“這書卻隻好來唬番人。”和一坤于傍道:“馬陵賊人既不在乎韋氏性命,她便無用矣。隻是尚須保全,以牽制趙構。眼下賊人退回朱仙鎮,必是知開封城池堅固,不敢冒然攻打,恐要将甚計策來謀我們。元帥可傳令,自今日始,各門隻許出,不許進,便有援兵來,也要一般待之。城中每日差人仔細巡察,以防細作人等。似此,看那厮們再有何能奈取這城子。”金兀術問道:“若是他們偏來強攻,萬一有失,如之奈何?”和一坤道:“可先四下堆積柴草,一旦城破,火焚全城,教他們也手忙腳亂一場。”魯萬和亦道:“此計卻好,庫藏倉廒,民間家私,絲毫不留。”
商議既定,和一坤告退,自來尋葉蘭兒、袁憲、耿明、艾大金四個,分付勾當。尤是葉蘭兒這裡,令好生看觑韋氏,勿再虐害。葉蘭兒欠伸道:“不好,不好!教我看觑那老豬狗,不如将她一刀殺了幹淨,隻推在馬陵賊人身上,教宋軍與他厮殺!”袁憲笑道:“那得這般容易?那趙構死了親爺,尚還與金人議和,再死一個親娘,亦算不得甚麼。休說與馬陵泊厮殺,隻怕還要去小心陪話,免得來奪他江山哩!”葉蘭兒疑道:“若依你這般說時,還留那老豬狗性命做甚?”艾大金即道:“蘭郡主不知,秦桧那裡有言,宋朝皇帝耽于享樂,存留韋氏,乃是議和的由頭,好道他自家純孝,以便将來稱臣于大金。”葉蘭兒歎道:“這做皇帝的也忒沒個情分,不顧人倫。似這類無情無義小人,我尤惡之。既饒過其生母,便待有朝一日,他來朝見郎主時,休教撞着我!”艾大金聞言,微微一怔,偷看袁憲,隻是面不改色。
又說起積柴備禦一事,耿明道:“小弟這裡亦有計較。”卻是何計?乃是他見城中百姓雖然恭順,實則都盼着複歸宋朝。若見城中動作,定然有那不懼死的,振臂一呼,先自亂起,反更教馬陵泊得了便宜。遂請分城中為數塊,各差軍健把守,令彼此不能相及。和一坤點首,就教袁憲、艾大金兩個同去施行。
待支開了袁憲三個,和一坤與葉蘭兒道:“九妹,那艾大金方才聞你言,面色略變,可見着了?”葉蘭兒搖首道:“六哥又多心矣。想來是他曾有些不幹淨處,吃我□□戳着心窩,以而如此。”和一坤道:“隻是我觑得親切,他把眼去看十弟。念起二哥遺言,想這厮是十弟的心腹,你道不是心懷鬼胎麼?”葉蘭兒見說,努嘴道:“六哥,你也是個有本事的人,如何一心都被二哥所束縛?卻要學他,冷了兄弟之情!當初梁山攻我山寨,十弟亦曾舍命拒敵。你若真個疑忌,做兄弟的,直去尋他來問清便是。”和一坤歎道:“正因顧及手足情義,才不願細問。”葉蘭兒把指去和一坤額間一點,玲珑婉轉,吐舌笑道:“好哥哥,小妹深信十弟為人,休再自尋煩惱。三哥的死,他亦不清楚。我們十個結義,今餘三人,若隻一味地記挂衆家兄長的死,那劉豫我們尚殺不得,況其他乎?且惜眼前人。”和一坤吃這一撩撥,隻覺面紅耳赤,口裡吞吐道:“賢妹說的是,為兄愚鈍。”正是:
義心錯付蟾頭憲,離散西山竟紛揚。
怪道金蘭從此見,武安嗟歎數無常。
卻說馬陵泊上,許欣敏、郝郡楠同着呼延玉英、蕭氏,領着部下一應女工,夜以繼日,一連攢造二十三四日,終得數萬衣甲旗幟。造畢當日,沈濤即起車輛,押運前赴朱仙鎮,又行了三日才到。陳明遠大喜,便分一半士卒,換上官軍衣甲,教李沫瑤與莊浩裝扮做嶽飛模樣。次日,同莊浩一齊領兵,直至東京城下,分付軍馬團團三面圍住。又豎起雲梯炮石,佯作打城。
金兀術在城中早已得報,聞說嶽飛軍馬複回,驚慌失措,隻是不信,忙去城樓上觀望。隻見陳明遠身邊一騎,馬上立着的那員将領,正認得是嶽飛,身後隊仗中,盡是嶽家軍旗号。不禁跺足怪叫道:“可惱秦桧那厮,恁地不成事!隻道這嶽蠻子一去不複返,未曾想他又回來了。今汴京城不可守也!”恐城裡百姓出來助戰,便令去放火,自下了城樓,欲從陳橋門退還會甯府。和一坤看了,亦驚高宗不顧生母安危,怪秦桧那裡沒個人來飛報消息。
當下陳明遠令放起号炮,傳令衆軍一齊打城。多時,隻看城中黑煙滿空,哭号聲不住。何熙道:“想是金人縱火焚城,不願使東京完璧歸我。”陳明遠焦急,一面分付董浩作法救火,一面催促打門。莊浩自領沈冉、徐韬、蔡子豪諸将,當先打破南薰門,搶入城裡,正撞着耿明在那裡放火。耿明取弓箭望莊浩射将來,吃閃了過,忙望朱雀門退走。莊浩一馬當先,人不能當,直殺過龍津橋。方才下了橋,坐下馬猛失前蹄,陷在坑裡。浩急把槍一搠,翻個身,躍在地上,看那馬已被坑中竹槍利刃戳殺。耿明在門邊,隻道莊浩是嶽飛,見未曾中了陷阱,不敢力敵,回身追大隊走去了。徐韬趕過道:“那厮乃是白爪虎耿明,前番險吃他傷了哥哥。”莊浩恨道:“饒他走了,救百姓要緊。”
且說金人欲北還,和一坤卻不肯棄了韋氏,分付用陷車囚了,教葉蘭兒、袁憲監押。兩個行至東華門外,忽聽得身後軍健發喊,回首看時,見有二人正在那裡打囚車救韋氏。你道是誰?卻是九尾狐吳賽鳳、女土蝠張媛。原來婁小雨要救韋氏,本差吳賽鳳、李沫瑤扮作金兵,尋機入城。不想那和一坤防備十分周全,不能勾進。今把大隊人馬獨留北面不圍,趁着陳橋門開,這二女潛入城裡,來尋韋氏。兩個探得盛在陷車裡,商議道:“眼下大軍将打入城來,不乘着城中混亂時救了,出了城卻尤為難也。”遂直搶韋氏。
韋氏見救星到了,急高呼道:“我乃當今大宋太後,若能救得還朝,必許無盡富貴與之!”葉蘭兒大怒,驟馬上前,忽的認出吳賽鳳,大喝道:“事不過三,這賤人今番怎生再教你走了!”同着袁憲,來與二女厮并。張媛當住兩個,吳賽鳳已自救出韋氏,正待要走。不期艾大金引兵趕到,也上前來助戰。張媛一人難敵三将,隻得舍了韋氏,保着吳賽鳳走。艾大金奪得韋氏,綁縛了。再要往陳橋門去時,葉蘭兒卻隻要殺得吳賽鳳,以報臨蔡關之仇。不顧袁憲阻攔,竟單騎追趕去。袁憲沒奈何,搖首道:“事不宜遲,我們先自出城。”艾大金驚道:“便不管郡主麼?”袁憲冷道:“九姐從來任性執拗,六哥又隻教我們監押韋氏。如今城不可守,若再遷延,則性命俱不保矣!”艾大金那裡敢再多言。
隻說葉蘭兒趕着吳賽鳳、張媛兩個,直到金水河邊。吳、張本是步行,早被葉蘭兒追上,手起一鞭,正打在張媛腦後,撲地倒了。再将鞭來打吳賽鳳時,賽鳳回身起右手,那鞭正纏在小臂上,隻一拽,反把葉蘭兒拖下馬來。賽鳳就腰間取過鋒芒快尖刀,飛身撲過,來搠葉蘭兒。葉蘭兒急就地上一滾,那刀卻插在地裡。不待賽鳳拔刀,葉蘭兒也撲将來,兩個扭做一塊。二女你揪我扯,散了頭發,分拆不開,左右滾打,全無體面。看兩個臉上,一被打的青腫可見,一個吃抓的血痕分明。那時節,天上忽的雨點如注,卻是董浩仗槍作法,喚雨救火。葉蘭兒被雨打濕了臉,一陣疼痛,不禁把手來摸。賽鳳得空,兩手扭住身子,跳起隻一發力,葉蘭兒骨碌碌直翻滾到金水河裡。未待掙紮,賽鳳一把向前,下水搶過,單膝壓在葉蘭兒後背上,一手按頭,一手束脖,不放她出水面。任憑手腳亂扒,到底也隻是個休。有詩為證:
性命卿卿送碧波,妖狐能奈水雲何?
無非夫子論陽虎,邪正殊途自有閡。
次後金人退走,馬陵軍都進到城裡,火也救得滅了。城中百姓扶老挈幼,香花燈燭,于路旁拜謝,都要來見嶽飛與陳明遠。莊浩揭了面皮,仍還穿着嶽飛一般的衣甲,乃歎道:“吾非師弟嶽鵬舉,乃馬陵泊泰山莊浩也。嶽少保早已班師,不知何時複來。我衆人承其志,先取開封,特扮作嶽家軍,以退金人。”陳明遠便令大軍駐守城中,一面計點在城百姓被火燒之家,給散糧米救濟,重造房屋,一面修補城池。又教沈濤南下,去探聽嶽飛動靜。吳賽鳳獻葉蘭兒首級,将在城上号令。
那和一坤在途中,因不見葉蘭兒回,心中擔憂。有軍漢說見被捉了去,隻是不信。又使人去開封細細打聽消息,回來報說:“尚未進得城,便見上面用竹竿挑着頭來示衆。”和一坤大叫一聲,昏死在馬下。袁憲亦說不出話。金兀術又差魯萬和去見秦桧,方知中計,憤恨不止。
卻說嶽飛自朱仙鎮班師還鄂州,抑郁不自得,感累年辛苦,好似兒戲。遂獨往臨安來,朝見高宗天子,請解兵柄,緻仕。天子因議和未定,謂曰:“方資長算,助予遠圖,未有息戈之期,而有告老之請。”不允。次年正月,金兀術又起大軍,先奪開封不得,乃避馬陵,分道渡淮。天子遣諸将退敵。張俊畏金勢而不敢進,楊沂中遇伏而敗,惟嶽飛所到處,虜皆遁走。金人見吞宋終是不成,複起議和之心。兀術遂修書與秦桧,道:“必殺嶽飛,而後和可成也。”
紹興十一年九月十九日,沈濤從南面回東京,備說嶽飛之事,“今止得個萬壽觀使閑職,回廬山去了。臨安上下,都言說兩國互通使者,專待議和。”何熙歎道:“此等于國家有大用之人,卻教他閑住家中,着實可惜。”陳明遠亦感道:“當日如能救得韋太後出,不是今日田地。”婁小雨搖首道:“哥哥說的那裡話。救得救不得,做皇帝的,豈可不思輕重,以一家悲喜而淩萬家?”莊浩道:“金人從不守信,或再待叛盟入寇,朝廷必起用鵬舉。”婁小雨思道:“非也。休說甚用不用的話,隻怕他今後性命不保矣。”莊浩驚問道:“此話何解?”雨霏便道:“時金人所懼者,惟嶽飛與我們耳。今若假托議和,以懈朝廷,則再乘機勾結奸臣,暗中謀害。一旦背盟南侵,豈有良将相抗?”陳明遠問道:“似此,如之奈何?”何熙道:“兄長可速整頓軍馬,趁他議和未定,即日北上,驅胡虜出關外,一力掃清邊界。教番人斷了念想,再不敢正眼兒觑吾中國。”
時城内馬陵軍兵,共八萬有餘,前番戰陣折損的,已由各處投奔來的百姓及義軍填補。陳明遠又教沈濤回山寨,調田雅珠、姚雨汐、許欣敏、郝郡楠、夏夢迪、餘媛、何雅甯、李欣妍八人前來,統軍馬二萬,集成十萬。山寨裡留下二萬人馬,由胡百元領着梁山後人守把。此時衆頭領各家兒女,亦長成少年,都是寨中學得的武藝謀略,亦可備禦外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