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無言複乃翁,風波險惡棄飄蓬。
馬猶南向心猶北,記取朱仙一夢中。
卻說金兀術自被嶽飛軍馬牽制,常郁悶不樂。和一坤差人來禀說,已有書信去秦桧那裡,必使妨礙。金兀術見說起秦桧,如夢初醒,即寫書來,用黃蠟包裹,做成蠟丸,令魯萬和去臨安送與秦桧。秦桧卻曾與魯萬和相識,以此都還認得。魯萬和交付了蠟丸,隻說是金兀術的手書,即回軍去了。秦桧不敢怠慢,剖開蠟丸,取書讀罷,大喜道:“蒙太保恁地看重,非那洪老獾、和一坤可比!”乃同妻王氏相說,王氏聞言亦笑:“越國王在北,越發的位高權重。他既器重你,我夫婦餘生富貴更不可盡言也!”秦桧撚須笑道:“想我當初不過一學正,隻望尋個水田三百畝,苟且富貴。那想如今亦位極人臣,卻得南北二朝都如此看觑!”王氏忽的垂淚道:“昔日你家中微寒,偏是我别具隻眼,委身相随,卻險當垆賣酒。家中親戚,當面白眼看了千萬,背地又不知嚼了多少舌根去!”秦桧笑而不言。
翌日早朝,百官朝賀畢,高宗天子問起衆将行軍一事。秦桧當先出班奏道:“今張俊、楊沂中等已請班師,獨嶽飛孤軍在彼,不可久留。”有殿中侍禦史羅汝楫,乃是秦桧黨羽,亦出班奏道:“兵微将少,民困國乏,兵叵深入,豈不危也?願陛下降诏,且令班師。将來兵強将衆,糧食得濟,興師北征,一舉可定,雪恥未晚。此萬全之計。”天子欣喜,又說起講和的事。秦桧又奏道:“今累敗金人,已擊其銳氣,講和未為不可。可仍許歲币供之,以緩國家兵戈疲弊。”奏畢,文武嘩然,多有怨桧,卻懼他權勢,兼天子有意,不敢聲張。卻有一人,霹靂也似大罵道:“汝這敗國忘家之臣!”直唬得秦桧縮頸,定睛看去,卻是殿司太尉宿元景。
原來宿太尉那年因奏請招安馬陵泊,被削去太尉一職,送大理寺問罪。虧得朝内官員相保,免罪還鄉去了。自靖康之後,宋室南渡,高宗天子為攏人心,請宿元景入朝相佐。今宿太尉年有六旬,須發皆白,大罵秦桧道:“前番講和,被金國之賊毀約入寇。今官軍連連得勝,卻複要以歲币供仇雠,當為萬世笑耳!北伐之師,決不可輕還,伏乞我皇聖斷!”秦桧咳嗽一聲,說道:“罷兵講和,乃為社稷蒼生,此昭聖上仁愛之心。宿太尉不顧國體,這般主張殺伐,莫不有些私心?敢是原有許多田産在北,故而急切收回,好傳于子孫?真個舐犢情深也!”見宿太尉動怒,又笑道:“想先帝在時,群臣皆要兵伐馬陵泊,偏汝力主招安,以緻賊人撕榜殺使,辱我國家。而今不思覆舟之戒,卻要更蹈覆轍麼?”
宿太尉畢竟年事已高,秦桧這話正是火上澆油,見說起先帝,一時上奏道:“陛下莫忘先帝之仇,不可喪倫敗行也!”引得天顔轉怒,大喝道:“汝這老朽無能之徒,如何敢禦前謗君!”宿太尉伏地稱罪。秦桧心中歡喜,跪下奏道:“乞請聖上暫息雷霆。眼見得這宿太尉年老,已不堪重用,不過欲圖清名罷了,何有半分與國家分憂之意。我皇休與一般見識。”宿太尉正待分辯,天子已傳旨教逐出殿去,不免心中憤懑,竟吐血而亡。一衆文武,好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又如箭穿雁嘴,鈎搭魚鰓,不敢言語動彈。秦桧見了,教把宿太尉屍首擡過,天子便令诏嶽飛班師。有詩為證:
忠骨忍遭社稷颠,奸臣欺主過堯年。
身死但知天有眼,當誰遺臭當誰賢?
且說金兀術在開封府,因不見秦桧那裡動靜,隻得棄城而走,欲渡黃河北遁。後聞得說宋廷召嶽飛退軍,不勝歡喜,提兵馬回城。時葉蘭兒、袁憲、耿明、艾大金亦都到汴京城裡,與和一坤相會了,訴說臨蔡關并襲擾馬陵軍的事。和一坤道:“孫可鵟乃劉豫叛将,死便死了,卻喜九妹無恙。”袁憲笑道:“六哥隻喜九姐沒事,卻不稱我的計較。”和一坤亦笑道:“這肥頭蟾倒同你九姐争寵。”那葉蘭兒卻滴淚道:“隻是吃了那賊人軍裡幾個賤人的吓,緻我那般狼狽。若得哥哥們都還在時,誰肯教妹妹受這等委屈。”正觸動和、袁兩個。和一坤肚裡尋思道:“二哥教我小心在意十弟,然大家畢竟結義一場,縱有甚錯,亦當相諒。隻是不知三哥那裡究竟如何。”本欲發問,卻又止住了,改言道:“遙想聚義初,正值新歲。為是九妹貪睡,不曾見你七哥那般趣事。”葉蘭兒便問何事,和一坤乃道:“本是要殺羊宰豬,以祭天地。卻因山寨草創,一應缺乏,七弟自做主,去附近村坊捉了十六人來,權為替代。”說到此,三個都笑将起來。
卻言馬陵軍當日發兵,走了兩個時辰,直到東京城下。陳明遠與衆将道:“此是第三番到東京,初次因是索要張叔夜、陳希真兩個;次後原待與朝廷解圍;今番特來收複漢土。你衆人休要惜力,早使京城百姓重見天日,複為宋民。”衆将稱善,陳明遠便教擂鼓搦戰。那金兀術得報說馬陵軍前來打城,不禁叫苦道:“隻道走了嶽飛,這夥水窪草寇便獨木難支,不想尚還來此。”去城樓上,親見馬陵軍陣勢,感歎道:“我朝若得這一夥軍馬,何愁宋朝不滅?”便教軍器庫副使曾世雄出戰。
那曾世雄因在宋朝吃了虧,斷送三五千人馬,被葉蘭兒令在面上刺了“恥”字。雖做了軍器庫副使,這事上卻還吃軍中嘲笑,今個正要來複仇。受命,手執一條點鋼槍,出馬陣前,便叫道:“殺不盡的山賊草寇,教你再認得老爺!”陳明遠見了道:“此人貌似漢人,又通言語,多半是降金的宋人。”王子康道:“哥哥忘了,這厮是那年領番兵入宋的曾世雄,被我們殺敗逃走的。”兇太歲蔡子豪聽了,手舞八棱梅花亮銀錘搶出,大喝一聲:“俺們殺敗的撮鳥,也敢逞強!”早近身前,一錘打将過來。曾世雄急當,吃這錘震得手麻心顫,心中驚慌。卻不敢在金兀術面前出醜,兩手緊握住點鋼槍,與蔡子豪交馬。二将鬥到四十合,隻看蔡子豪起左手錘,曾世雄慌忙舉槍招架,子豪右手錘亦起,望胸前隻一打。曾世雄畢竟本事低微,抵當不住,連着護心鏡一齊被打碎,跌死在馬下。
金兀術見折了曾世雄,勃然大怒,又聽軍健說道:“這個乃是馬陵泊第一個慣殺人的魔君。”便下城樓來,上馬出城。蔡子豪見金兀術走到陣前,怎生模樣?頭戴金鑲象鼻盔,旁插兩根雉雞尾,身着大紅織錦繡花袍,外罩黃金嵌就龍鱗甲,座下四蹄點雪火龍駒,手持螭尾鳳頭金雀斧。蔡子豪大喜,暗道:“這厮想必就是那個甚麼鳥兀術了,就這裡殺了,番兵則不戰自退。”不待兀術打話,把馬一拍,沖撞過去。兀術也吃了一驚,忙揮斧相鬥。二将厮殺,正是敵手,怎見得:
殺氣騰騰,沙場間不分南北;征雲霭霭,生死門莫辨東西。中原将縱千裡追風白龍馬,北地帥馭四蹄點雪火龍駒。亮銀錘棱如梅花,舞過碧空;金雀斧鋒似螭鳳,攪動雲霞。這一個是天魔星臨凡,舍命沖鋒除北虜;那一個為赤須龍托胎,棄生接戰誓南侵。
金锏徐韬在陣上看得多時,亦有心要生擒金兀術,遂持雙锏出陣,大叫道:“蔡兄弟少歇,看我擒捉這厮!”蔡子豪雖未分得勝敗,也撥馬回了。那金兀術雖生在北方,卻也聞馬陵泊五虎上将威名,見來将手持雙锏,金盔金甲,必是金锏徐韬無疑。故把坐下火龍駒一拍,當面一斧砍來。徐韬将雙锏叉去,架住了。兀術收斧,又欲再劈,被徐韬眼疾手快,一锏先打在馬首上。那馬負痛,險些兒把兀術掀在馬下。兀術卻才穩住戰馬,徐韬一锏又到,慌忙把金斧去隔。二将大戰五六十餘合,兀術先有些手軟,不禁暗道:“不愧虎将名,到底鬥他不過。”忙揮上一斧,轉馬望陣上奔走。徐韬追去,将左手锏望着兀術便飛。兀術在馬上聞得動靜,回身觀望,卻見金锏飛來。急伏鞍躲閃時,右肩上早中,大叫一聲,領番兵進城去了。
陳明遠正欲令攻城時,婁小雨止住道:“可先将軍馬回朱仙鎮屯駐,小妹這裡卻有個計較。”陳明遠便令收軍。待回鎮上,問起婁小雨時,雨霏說道:“東京原是帝都,雖為金人所奪,強攻卻還非上策。番人那裡嘗有言:‘撼山易,撼嶽家軍難。’金兀術等既懼嶽飛,我們可裝扮之。其見嶽飛領兵複回,必無戰心,定然退去。則東京不費一兵一卒,直可得也。”陳明遠道:“此計甚妙。隻是我大軍這番出征,不曾帶着官軍衣甲旗幟,還須使人回山寨調取。嶽家軍一應旌旗袍服,也須新做。”何熙道:“可令沈濤回山,教許欣敏、郝郡楠二部日夜攢造,使人押運來。”陳明遠便喚沈濤。婁雨霏又道:“兄長仍須多遣伏路小軍,以探番人動靜,防他兵犯四周,殘害百姓。”
隻說沈濤作起神行法,次日早晨便到馬陵泊。山寨留守衆人見回,忙問前後戰事,沈濤一一相說了。姚雨汐歎道:“可惜可惜。若是皇帝善用嶽飛、韓世忠等,莫說東京,便是燕雲之地,更不在話下。”許欣敏、郝郡楠二女道:“既是要收複東京,事不宜遲,我二人當即動手。”又有蕭氏轉來道:“前時賊人攻打山寨,侄女雖與姚叔叔安排軍務,出力卻不大。如今正是山寨用得到我之處,也顯我手段。”呼延玉英亦道:“妹妹所言極是,我同你一道相幫。”不是這一衆女工施巧手,有分教陳明遠紫塞施功,忠義完全。直教:
軍馬奔出盧龍塞,将士擁上和龍山。
畢竟婁雨霏此計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