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是非何方将相,忠奸那路王侯。中原狼虎競貔貅,興亡不過轉首。
文謀幾家成敗,武望多少戚休。任兒說破老天頭,天下何辜之有?
話說陳明遠等在濟州,計議要重修梁山泊。陳明遠本待要回城去調撥軍漢前來出力,董浩道:“不消如此,留軍士守城為上。且看貧道的本事。”說罷,步踏罡鬥,念動真言,一陣風起。風過處,隻見無數黃巾力士出現。董浩分付已定,那一衆力士,盡去把梁山前面水泊之土掘開,引後泊與石碣湖之水流入。董浩又仗七星槍,望坎位一指,取一片烏雲來,罩住梁山泊。無移時,大雨如注,終複八百裡水泊。
陳明遠見了,歡喜不已。又教将山上六關重修,山腰上立起斷金亭。忠義堂不再起造,改建廟宇。但見這廟宇,金釘朱戶,玉柱銀門,畫棟雕梁,朱檐碧瓦。廟中正殿之上,塑宋江為首三十六員天罡;兩廊之内,列朱武為頭七十二座地煞。建廟錢财,均從鐘吾寨中支取。造畢當夜,陳明遠夢神行太保戴宗複來,代宋公明等相謝。明遠欲動問将來之事,隻聽得八個字,道是:“保境安民,勿生懈怠。”
石碣村村民聞說,皆來觀看,從此四時享祭不絕。
單說袁憲與艾大金兩個,自出了濟州,卻不回河南,反北上到金國境内,來尋老獾子洪成壽。袁憲哭告道:“因馬陵賊人襲擾山東一帶,小弟自與六哥分憂,去濟州守禦。那想那個統制官郭文青,因見賊軍勢大,生起背反之心,與賊人暗中勾連,欲獻城池。兄弟雖是覺察,殺了那厮,終敵不得賊軍,更緻孔德喪身。有負兩個哥哥相托,特來請罪!”洪成壽大驚,湧起痰火,喘息不止,半晌方才好轉。
隻聽洪成壽道:“十弟無恙便好,濟州失則失了。那秦桧在南面,必然見機行事,決不教嶽飛與馬陵泊順遂。”袁憲拜了一拜。洪成壽複道:“隻是眼下我大金境内,亦有賊人擾亂,我已教曾世雄前去征剿。十弟可同往,隻做将功折罪,也教别人無話說。”袁憲領命去了。
看官且聽,洪成壽所言那賊人卻是誰?乃是昔年宋朝十節度使,自靖康之後,久在山西、河北等處與金人、僞齊對敵。高宗天子應天即位來,卻不曾相顧,反教他們如浮萍浪梗,手下人馬漸漸折的沒了。十個節度使,亦亡了八個,隻餘下張開、楊溫二人。
卻言劉豫那裡,較金國相近河北,得報說二節度手下兵馬不足三百,困守孤山,心中大喜,亦遣孫可鵟、李成??前去捉将。不料楊溫部下有軍健見着勢危,貪生怕死,流言惑衆,乘二将饑困時綁了兩個下山,降了僞齊。袁憲等次後方到,見被孫、李奪了功勞去,心中郁結。劉豫得捷報,心中大喜,道:“洪老賊枉用心機,倒教他的兄弟白走這一遭。如今嶽飛那裡糧草不濟,從陝、洛退還,寡人正當再起大軍南下,攻打宋朝。”便令羅誘往金國去,乞請金主發兵相助。金主因納太師完顔宗磐之言,隻教金兀術提兵南下,屯于黎陽觀釁。
劉豫聞說,沒奈何,一面簽發鄉兵三十萬,一面就宮殿内大擺筵宴,使人去請金兀術。一來慶賀擒拿張開、楊溫二節度,二來與之接風洗塵。時和一坤、袁憲都在,見劉豫席間乘着酒興,于金兀術等面前大贊孫、李二将,言其多建功勞,有不亞關、張之勇。二人聽了,無不鄙夷。李成??瞧見了,面上不禁紅了三分,忙把酒吃來掩飾。孫可鵟本待寬慰,忽見李成??身後立着一個婦人,金縷衣裳,钿頭銀篦,不是使女模樣,便問道:“這個便是劉官家賞賜的那人?”李成??道:“正是,孫将軍尚不曾見過。她小字娟兒,端的可人,直令俺百般寵愛。”就叫娟兒拜了孫可鵟。孫可鵟笑道:“你這個倒好了。我那人,整日冷面待俺,全無半分禮數。近來又教訓了幾頓,前日裡竟在房中自缢死了。”娟兒聽聞,心中一陣酸楚,忽的看見袁憲、艾大金兩個在彼,驚訝不小,去李成??耳邊低低說了數句。
李成??當時聽罷,亦吃了一驚,便起身領着娟兒,來與袁憲、艾大金二人道:“原來二位将軍卻有救我渾家之恩!”和一坤正疑思間,艾大金已認得娟兒,乃答道:“昔日馬陵泊與宋軍相持,遣細作入營。時李将軍的渾家在營中伏侍,被賊人所傷,是小将與袁十哥救下的。”娟兒叉手向前道個萬福,說道:“亦得吳将軍贈了兩錠金子,奴家回鄉後,方能養活父母。此等大恩,生死難忘。”
和一坤聞言,暗暗思道:“我三哥何時這般好心,不曾聽十弟說起過。”自歎道:“你有此心,三哥在天之靈,亦得安慰。”娟兒哽咽道:“向後聞說吳将軍不知怎的,反了朝廷。”說猶未了,袁憲急奪過話頭說道:“常言道:‘好人不長壽。’如今世道皆是這般!”幸得衆人不曾聽得清。
衆人正說話間,隻見武士擡一大鼎,立在殿前,内中貯油,燒得滾熱。劉豫傳旨,教把張開、楊溫押至階下。劉豫笑道:“昔夏分九州,禹鑄九鼎。鼎者,天子之柄也,使刑不臣,如周烹哀公,秦镬郭開,正為此理。你二人也曾出身綠林,僥幸受了招安,直與我大齊作難!那康王卻是個沒情義的,閃你們這般。如今天命不在宋,何必效那豫讓斬衣?不見我這兩個愛将,亦曾在綠林中安身,今歸順于寡人,風光無限。你兩個若肯從此棄暗投明,高官任做,細馬揀騎,不然便速入油鼎!”
張開、楊溫大罵道:“我們為宋臣,深受國恩,豈效汝背主,做番奴□□之犬!要殺便殺,若有半點讨饒的,也不是十節度了!”劉豫羞惱成怒,便令施刑。孫可鵟當先提起張開,望鼎内投去。隻聽得一聲叫,張節度殁在鼎中。李成??見狀,略略一怔,反被楊溫撞開,喝道:“不消汝這懦夫動手,我自死之,也無愧楊門!”沖将上前,望油鼎中便跳,同張開死做一處。後人有詩歎二節度道:
凜凜孤臣忠烈盡,山河破碎萬般休。
惟嗟二将英雄氣,暮日悲風使人愁。
當日席散,衆皆回府。李成??吃楊溫那一喝,心中煩悶,叫娟兒伺候更衣。娟兒隻是不言語,半晌不見動靜。李成??恐她席上受了驚吓,撫道:“夫人莫怕,那厮們與劉官家作對,方得此禍。放着為夫在此,決不教你再受半點欺侮。”把手來摟。娟兒猛地閃過,望着李成??,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将軍愛我之心,奴心中自知,又蒙照顧至今,恩情難報。今有數言相付,丈夫肯聽麼?”
李成??心中奇怪,便道:“娘子但說無妨。”隻聽娟兒道:“奴家自幼孤身,父母早亡,也無個名姓。若無養父母收留,早已死了幹淨。他二老也曾有個女兒,卻被拐子拐了,以此将那女兒的小字與了我。家中雖是窮困,倒還過得日子。向後稍長,在劉家做了娅嬛,随行軍中,伏侍忠智一品夫人,直到還鄉。孰料金人南下,劉豫背反,為虎傅翼,手下軍兵把奴家養父母殺了,擄了我去。”說言未了,唬得李成??急道:“娘子不可亂言,恐隔窗有耳!”
娟兒忽的正色道:“丈夫,你一世英雄,豈可這般畏首畏尾!那劉豫喜時,你便是他的愛将;他若惱時,半點情分也不留。你就肯甘心在他麾下,做胡虜鷹犬,為萬年不齒麼?”李成??驚道:“這話是誰教你說的?”娟兒道:“奴家雖不曾讀書,卻也知大義。今見二節度臨危不改其志,罵賊不止,生為宋人,死作宋鬼,故有此感。丈夫既手握重兵,何不反齊歸宋,順天護國,早去賊名?”
李成??見說,低首沉吟,良久方道:“此事休要再提。齊仗金勢,宋朝如何是他們的對手?且南面那裡我又無門路可進,不如隻在這裡,管他甚麼賊名美名,能與娘子苟且度日,心方足矣。”娟兒道:“奴家聽得人說,眼下宋廷結連馬陵泊北伐,已收複許多城池,早晚打到此。丈夫若能反戈相助,立下大功,何愁沒有進身之計?”李成??眉頭緊皺,道:“隻恐娘子女流家,頗有不便之處。”娟兒長歎一聲,就道:“溫柔鄉是英雄冢。奴家願以此身,成丈夫身後之名!”說罷,一把拔過李成??腰刀,自刎而亡。有詩為證:
訣計引刀赴國傾,戎裝堪恨女兒情。
清流夜夜寒鴉淚,猶為巾帼一片心。
李成??霹靂也似一聲叫,抱娟兒屍身哭了一場。旋即分付手下心腹,連夜聚集軍士,隻言劉豫無道,要反齊歸宋。時衆軍裡多是被強征來的百姓,深怨劉豫久矣,今見反了李成??,如何不應?山崩也似叫喊起來,跟随來打皇城。
那劉豫在深宮内,正要就寝,忽得報說李成??謀反,吃了一驚,急差人護駕,又教去請金人援救。和一坤聽得此事,大喜道:“劉豫治軍無方,待教二哥知了,郎主面前必參上一本!”教袁憲、艾大金各領人馬,又喚部将地裡蟲張蛹,齊去捉拿李成??。孫可鵟見說李成??造反,沒奈何,分付緊閉各門,與之相持。約莫半個時辰,李成??打門不下,眼見得金軍又至,把衆人團團圍住。衆軍都是尚未訓練精熟的人,今見失利,不敢再戰,紛紛請降。李成??已生死志,先斬張蛹,率馬軍橫沖直撞,身中數箭,直出到西郊,落于金明池而死。有詩為證:
家國情義此沉淪,劍影刀光取成仁。
隻道男兒多反複,反複乾坤怎容人?
故因李成??一事,劉豫心中老大惶恐,遂于金兀術面前請罪。即将那三十萬人馬南下,詐稱七十萬,分兵侵宋。濟、單二州這裡,陳明遠、莊浩各自領兵禦敵,以守徐州、淮陽。官軍那裡,自是嶽飛、韓世忠、張俊、劉光世等諸将抗禦。其間勝敗交鋒,不必細說。
且說紹興七年十一月十八日,金主遣魯國王完顔昌、梁王金兀術到汴京,拿住劉豫,廢為蜀王。原來金人以劉豫連年兵敗,隻顧來請兵為由,群臣奏其治國無狀,洪成壽亦說起李成??背反一事。金主遂有廢豫之意。豫正求哀,隻聽得一人說道:“已有人奏聞郎主,說你多有叛逆之言。若非念你往日忠心,必使傳首京師矣。”循聲望去,見是洪成壽,同着和一坤、葉蘭兒、袁憲立在一邊。豫大怒道:“何人把這言語污蔑來?”複見羅誘走過,笑道:“汝常自比劉玄德,玄德屢叛故主,隻為自家基業,豈可不防?”話方畢,又見孫可鵟也來說道:“那李成??反叛,亦或為其授意而為。”正是看風使舵,逐浪随波。
劉豫咬碎鋼牙,氣破胸脯,轉首看那洪成壽,似自得意。大吼一聲,将頭直直沖撞過去,正頂在胸口上。洪成壽今年已八十歲,那裡經得他這一撞?當時跌在地下,昏死過去。和一坤等驚慌失措,急教醫士救治。金兀術等亦未曾料得此事,忙令将劉豫帶往金明池囚之,勿使西山等人報怨。後金人又将劉豫徙于臨潢府,封為曹王,至紹興十三年六月方卒,這是後話。那羅誘因貪戀葉蘭兒,又聽得劉豫勢危,遂構陷他以圖垂青,不想卻因此一事遭牽連,被葉蘭兒尋過失殺了。
隻說洪成壽卧于榻上,氣若遊絲,水米難進,咳血不止。西山三個見了,淚如雨下。洪成壽強支身子道:“你衆人莫哭。二兄自随先主起兵,滅遼伐宋,又助當今主上削去粘罕兵權。雖未位極人臣,身後之事,國主必不相負。”乃令葉蘭兒、袁憲退去,獨留和一坤在身前,囑付道:“我死後,一切之事,你自承之。惟有三件事,第一件,劉豫既廢,當一力主張立重昏侯為帝,我已與梁王計議了。第二件,秦桧那人須善用,則可勝十萬雄兵。第三件,好生照看九妹。”和一坤泣拜,一一應了,隻是不見說着袁憲,心中有些疑慮。洪成壽歎道:“那日得你書信,言及聽得說三弟有背反宋朝的字樣。以此想來,十弟必有甚瞞我們的地方,須好生仔細。”說罷,又昏倒了去。
直過有許多日,金國遣使而至。這使者叫做魯萬和,便是那徽宗朝文淵閣直學士魯紹和之子,雖曾做得顯宦,靖康後卻也降了金人。洪成壽見來,問道:“梁王北還,可将吾言奏聞郎主否?”魯萬和道:“郎主聞奏,面有不悅,道:‘天命在金,何立宋君?’”洪成壽搖首不語。魯萬和又道:“汝身後之事,梁王亦有奏知。今得郎主敕命一道,因汝本非金人,卻常插手宗室之事,為念累年有功,加封樂郊縣男。”洪成壽聽罷,大叫一聲,吐血而亡。有詩為證:
擺布家山惹戰塵,督師盡瘁異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