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的神色稍霁,衣袖中緊握着的拳頭松開。
在很多年前的譚英寺裡,她見到了年幼的陛下。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臉和手都髒髒的,一雙圓滾滾的眼睛帶着怯意,糯糯地喊她姐姐。
那時,她也是自身難保,每日裡戰戰兢兢。
後來,陛下總說那時候是自己在照顧他,但對她來說,那是人生微時的相互陪伴與取暖。
思及此處,阮阮擡頭看向陛下,他的肩膀寬闊,身姿修長挺拔,一雙眼眸漆墨點星,眸光中總是帶着幽冷的光芒。
早已不是當年模樣。
在這刹那,她的心像是被一根冰涼的細繩拉扯着,密密麻麻地疼痛。
她甚至不知道是在哪個節點開始,兩個人越離越遠。
“阿姐,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好像她在惋惜着什麼,眼睛雖然在看着自己,心裡卻在悼念着什麼旁的人。
成煦不喜歡她的這副神情,微微上前一步。
一陣秋風襲來,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吹起兩人的衣袖,不時飛舞着觸碰。
遠遠看去,倒像是兩人手牽着手般。
阮阮醒過神來,往後退了一步。
等這件事了,她若還有命,不會再留在京城,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見面。
如果這就是最後一面,她好似可以放下很多曾經的憤怒與痛心。
“陛下,譚英寺的素餅滋味一如往昔,但是吃的人不一樣了。”阮阮仰起頭,嘴角帶着一點點笑。
溫暖簡單的樣子,是成衍很久很久未見過了,他們好像總是在為一些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争吵。
浪費光陰。
“上次在獵場,我不該動手,那個巴掌是不是很疼?”阮阮看向他的右臉頰,眼裡帶着憐惜。
“你原諒我了嗎?”
阮阮沉默沒有回答,而這個沉默讓成衍剛剛升起的希望,慢慢又黯淡了下去。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說無論我做什麼,都會站在我這邊。“
”四年前你出宮時說,皇權面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隻要我自己心裡清楚,過得去就可以。那為什麼,我這麼做了,你卻不能原諒我。”
阮阮的心漸漸冷了下去,究竟他是真的這樣理解,還是這隻是他開脫的借口。
“陛下,現在的你,無論做什麼,都不需要我站在你這邊。”
她曾對李姑娘說過,刻舟求劍的事情她不會做。
現在看來,成衍這艘曾經青澀簡單的小船早已卷入權勢洪流當中,隻是她在執迷不悟。
算了。
“陛下,小時候你應允過一個願望,現在可以兌現嗎?”
成衍明顯感覺到,就在剛剛好像有很重要的什麼流逝了,心裡有一瞬的慌張。
他垂眸看着阮阮的眼睛,卻又覺得并無異樣。
“你說。”
“把當晚動手的暗衛帶來見我。”
成衍沒有立刻答應。
但是阮阮不想節外生枝,盯着陛下漆黑的眼眸,追問:“辦得到嗎?”
成衍思慮再三,“辦得到。”
“你手下的這批暗衛是誰在管,溫凜嗎。”
成衍點頭,但立刻解釋:“那件事真不是我下的令。”
“當年江大人在江北的遇刺,是你嗎。”
成衍不防她突然提起此事,解釋道:“隻是假意刺殺。”
假意刺殺,真意拉攏。
阮阮心裡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雖然早有此猜測,但是親耳聽到他承認,又是不同的。
就好像知道這是一顆酸葡萄,做了無數心理準備,鼓起勇氣咬破皮,依舊會被酸到髒腑抽疼。
成衍見她不語,還想要解釋,方家大公子方邺一身紅衣白鶴官服走了過來。
身形朗朗,面容清俊,翩翩佳公子一枚。
阮阮看過去的時候,在長廊的小竹林處看到了一個尊貴華麗的身影。
是皇後。
她微微歪頭,靠近陛下的方向,嘴角帶起涼薄的笑意,與她對視了一眼。
尊貴的皇後娘娘最在意什麼?
她這幾天想了許多,想來想去,無非兩樣,一個是世俗榮耀,一個是夫君愛護。
她沒有什麼以德報怨的美德,她隻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道理。
“臣請陛下安。”方邺已行到近處,躬身向成衍行禮後,又面向阮阮,視線落在她懷中的琵琶,微微一頓,“臣請王妃安。”
阮阮眉頭蹙起,她與成煦尚未完婚,稱不上這一聲王妃。
成衍向阮阮介紹,“阿姐,這是新任的江南水師統領,方将軍。”
原來這位就是方大公子,瞬間他的面容好像都醜陋了,翩翩假公子一枚。
她抱着琵琶的手忍不住收緊。
“原來是方大公子,”阮阮面帶微笑,言語十分刻薄。
“都說琴聲如人,年初,我在禦花園聽得令妹一曲明快的好琵琶,至今念念不忘,她這樣活潑鮮亮的個性,若知道自己能助兄長好前程,在泉下定然是極高興的。”
“方将軍能有這樣一個好妹妹,當真三生有幸。”
方邺被這戳心戳肺的話刺地面色發青,看向陛下時,陛下對他搖了搖頭。
阮阮又道,“這隻琵琶我原本想送給令妹,如今她不在,你替她收着吧,放到家祠裡,方家世代都應當跪着、感念她的恩德。”
方邺的臉色猶如鍋底,黑青一片。
成衍冷眼旁觀,見她太過,出言欲阻攔,“阿姐。”
阮阮轉頭橫了陛下一眼,直接把琵琶塞到方邺懷裡,繼而微微欠身,迎着飒飒秋風往太初殿去。
方邺抱着把琵琶,看着她的背影,敢怒不敢言。
成衍清了清嗓子,“阿姐天真恣意,方大人看在朕的面上,切莫介懷。”
方邺微微颔首,“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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