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嗎?反正對宋志平來說,能用他一人的命為整個南水縣喊一聲冤,值!
很快,刀刃便被鋪了滿地,四十名侍衛也手持廷杖站到了刀路旁。
“阿姐,”沈知墨走到沈知柔身邊,輕聲道,“你閉上眼,捂上耳朵背過身去,别聽,别看。”
“阿墨,他……”沈知柔看了下方脫下草鞋準備上刀路的宋志平一眼,不忍地别過了頭,她抓有些緊張地抓住沈知墨的手腕,仰頭問道,“他會死嗎?”
沈知墨垂下眼眸,點了點頭:“大概率,會。”
沈知柔心裡不禁有些發酸:“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呢?”
“因為這條路雖然難走,卻是最公正的一條,隻要走過這條路,連天子都可以告,而且除了這刀山廷杖,再沒有人會中途阻攔他走完全程,說完自己想說的話。”
文武百官面前,沒有人敢在這上面動手腳,若真有人動了心思,一旦被發現,那便是霍亂超綱的重罪,沒有人會去冒這個風險。
第一腳踏上刀路,宋志平就感覺到腳底被劃出了一道口子。這恐怕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鋒利的刀刃,雖然都是碎刃,卻比那樵夫砍柴的斧頭還要來的堅硬銳利幾分。
“你現在還有機會可以活,若想放棄,隻要說一聲,陛下寬仁,不會追究你的沖撞之罪的。”刑部尚書高聲道。
放棄?好不容易走到這裡,怎麼可以放棄!
宋志平嘴唇緊抿,擡起左腳毅然決然踏上了刀路。
刑部尚書搖頭歎息,擡手道:“打。”
一聲令下,高舉的廷杖狠狠落在了宋志平的背上,隻一杖,便讓他撲倒在了刀路上,刀刃化開了他的肌膚,鮮血流淌在銀色的鋒刃之上,在月色的照耀下格外刺目。
宋志平努力撐起身子,卻又是一杖落了下來,他手一軟,剛要撲倒,卻是硬生生撐住了,随後顫抖的手在勉強還算幹淨的衣角擦了擦,伸進懷中掏出了一張絹布,上面血迹斑斑。
那是用鮮血寫的訴狀。
他高舉起訴狀,蹒跚地在道路上爬行,一邊爬,一邊在廷杖之下高呼。
“景曜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洛河……決堤,大水灌城……”刀刃一寸寸割開他的肌膚,随着他的爬行留下斑斑血迹。
“南水縣……一萬三千餘戶,十萬七千餘人,廬舍漂沒,死傷無數……”廷杖重重擊在他的脊背上,褴褛的衣衫很快被鮮血浸透。
“幸存者……或依山露宿……或……遠走他鄉……”他撲倒在地,刀刃劃傷了他的臉,但高舉的訴狀,從未放下。
“但……此非天災,乃是人禍!”他聲嘶力竭,每喊一句,都帶出一口鮮血,“那堤壩的石料都是次品,中間更是空心!堤壩有問題!這是人……”
一根廷杖狠狠落在他的脊背上,讓他瞬間繃緊了身子,半天出不了聲,過了半晌才嘔出一口鮮血伏倒在刀路上。
此時的宋志平,渾身鮮血淋漓,除了那隻高舉着狀書的手,身上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就像一個血人倒在銀刃之上,沉沉的喘息聲就像漏了風的破風箱,讓人不禁懷疑會不會下一刻便失去了聲息。
他努力擡起頭望向刀路的盡頭,明明是平時一個跨步就能到達的距離,此刻卻猶如天塹一般難以跨越。
不,不能停下。
他的狀紙還沒有呈上去,南水縣的冤屈還沒能申訴!他不能停在這!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家……毀了……”
宋志平瞪大了雙眼,從嗓子底發出了一聲怒吼,手一撐,竟是生生站了起來。向來溫文爾雅的書塾先生此刻已然忘卻了何謂克己複禮,他就像一頭受傷瀕死的野獸,踉跄着一步步往前,發出最後的哀嚎。
“我要告!”
“我要告南水縣縣令為了烏紗,隐瞞災情不肯上報!”
“我要告工部尚書梁重仲屍位素餐,監造河堤卻偷工減料!”
“我要告榮親王收受賄賂,與梁重仲……”
“放肆!”景曜帝一聲厲喝,吓得在場官員皆是渾身一顫,也吓得那手持廷杖的侍衛一個哆嗦,下手便失了方寸,将人打得直直往前撲了過去。
這一撲,竟是直接跌到刀路之外。
“哈……哈哈哈……”宋志平倒在平坦的石磚地上,他費力地翻了個身,鮮血淋漓的手臂依舊舉着那幹淨的訴狀,望着天上的明月,大笑出聲。
“我要告!”他嘶吼着,“我要告當今天子禦下不嚴,緻使南水縣千家萬戶家破人亡!誰人敢接!”
沒人敢說話,一時靜的可怕。
宋志平費力地喘息着,他側過身,努力擡起脖子看着台階上那群高高在上的王孫權臣,目光遊移片刻後,他死死盯住了人群後的一個身影,朝着他直直伸出了手,一字一句伴着鮮血道:
“誰人……敢……接?”
說完,他便瞪着眼睛僵着身子,再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