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菲羅斯忽然主動松開了手。
步履罕見的帶了點踉跄,他徑直走出辦公室,無視了路過工作人員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可能不是很……良好。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實質般的窒息感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走到一半,薩菲羅斯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
每一次咳嗽都牽扯着身上的傷口,帶來細密的疼痛。
他用手半撐住冰冷的牆壁,指尖下的金屬牆面傳遞着刺骨的寒意。
低着頭,銀色的發絲垂落下來,遮住了薩菲羅斯的臉。汗水混雜着血水,從額頭滑落,滴在地闆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污漬。
就這樣維持着彎腰的姿勢,他劇烈地喘息着,身體因為脫力和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而微微顫抖。
“……”
此刻的走廊,空無一人。
不,不能再想了……
薩菲羅斯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他緩緩擡起手,動作有些僵硬,指尖觸碰到左肩铠甲連接處一道猙獰的裂口,那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撕開的痕迹。指尖下的金屬冰冷而粗糙。他隻是觸碰了一下,便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視線無意識地掃過房間。
書架上整齊地排列着各種戰術、曆史類書籍,都是硬皮精裝,一絲灰塵也無。旁邊的小桌上,放着一個透明的玻璃杯,杯底還殘留着一點水漬,那是她之前忘記的——
不,沒什麼。
“呵…”
一聲極輕的、破碎的音節從他喉嚨深處溢出。
不像是笑聲。
薩菲羅斯應該去清洗。
他知道。
保持整潔和最佳狀态,是刻入他骨子裡的習慣,是身為神羅第一戰士的基本素養。
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四肢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每一個最簡單的動作,比如擡起手臂,都需要耗費巨大的意志力。
薩菲羅斯最終還是動了。
步伐僵硬地走向浴室,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腳下的地闆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在這死寂的房間裡格外刺耳。
冰冷的燈光照亮了浴室狹小的空間。鏡子裡映出一張有些陌生的臉。
銀色長發上的血迹幹涸了。
一時之間,薩菲羅斯好像看不清自己的表情,隻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那雙魔晄綠的眼眸——
和她一樣。
薩菲羅斯還記得她那時的眼神。
直勾勾的盯着他——盈滿了純粹的殺意。
他的呼喚,她聽不見,他的動作,她仿佛也感受不到。
她想殺了他。
那種冰冷的,純粹的殺意——薩菲羅斯感覺到了。
那還是她嗎?
她發生了什麼?
他不知道。
那不是她,他隻能被迫了結了她。
他親手終結了那份獨一無二的“連接”。
薩菲羅斯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看鏡子。
轉動花灑的開關,冰冷的自來水嘩啦啦地沖刷下來,澆在他沾滿血污的頭發和身體上。
水流很急,帶着刺骨的寒意,但他好像感覺不到。水珠順着銀色的發絲滑落,沖刷着臉頰上的血痕和污漬,留下淺淡的水痕。
機械地擡起手,想要搓洗身上的血污。那些暗褐色的印記在水的沖刷下變得模糊,暈染開來,将原本清澈的水染成了渾濁的淡紅色。他看着那些紅色的水流從自己身上流下,彙聚在腳邊,然後被排水口吞噬。
啪嗒。
啪嗒。
視野裡的水流,漸漸變成了粘稠的、刺眼的鮮紅。
如同她胸口綻開的那朵血花,如同正宗刀鋒上滴落的最後一滴溫熱。
清洗的動作停止了。
薩菲羅斯隻是站在那裡,任由冰冷的水流不斷沖刷着他僵硬的身體。
水打濕了他全身,長長的銀發濕漉漉地垂落着,水珠不斷從發梢滴落,砸在地面上,發出單調而持續的“滴答”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關掉了花灑。
水聲停止,浴室裡隻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他沒有拿毛巾擦拭,隻是頂着一身濕漉漉的水汽,赤着腳,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卧室。
冰冷的水珠順着他的發梢、他的身體滴落在光潔的地闆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水漬印記。
房間裡依舊保持着他剛剛離開時的樣子。
書架,桌子。
還有那個空了的玻璃杯。
[4]
"……前,前輩!"
眼皮如同灌了鉛般沉重,紮克斯費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刺眼的、冷白色的天花闆。
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濃烈得有些嗆鼻。他動了動手指,全身的肌肉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他下意識地想擡手去摸小腹,那裡曾被一股蠻橫的力量貫穿,留下了足以緻命的傷口。但此刻,隔着薄薄的病号服,指尖傳來的隻有一片平坦光滑的皮膚,以及一道已經愈合、顔色尚淺的疤痕。
神羅的醫療技術,或者說他自身的恢複力,再一次創造了奇迹。
但是——
她呢?
他記得自己沖了上去,像以往無數次訓練或者胡鬧時那樣,想要拉住她,想要喚醒她。
紮克斯喊着她的名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可是她好像根本聽不見。她的動作快得超乎想象,力量更是恐怖得令人絕望。她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看那個咋咋呼呼跟在她身後、偶爾會被她捉弄但更多時候是并肩作戰的“小弟”,而是像在看路邊一塊礙事的石頭,一件可以随手清除的障礙物。
然後,就是一陣劇痛,視野被瞬間染紅,意識在急速墜落。
“前輩……”
紮克斯低聲呢喃,幹澀的喉嚨發出一聲沙啞的呻吟。
他沒能攔住她。
他甚至沒能讓她稍微清醒一點點。
“醒了?”
一個平靜的女聲在旁邊響起,打斷了他的回憶。
紮克斯轉過頭,看到一個穿着白色護士服、戴着口罩的女人正站在床邊,手裡拿着一個記錄闆,正在上面寫着什麼。她的動作熟練而麻利,眼神平靜無波,似乎對病床上躺着的是誰,經曆過什麼,都漠不關心,隻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
“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頭暈嗎?惡心?”護士放下記錄闆,開始進行例行的詢問,語速平穩,聽不出任何關切,“你的傷口恢複得很好,生命體征也穩定了。再觀察一天,如果沒有異常,就可以出院了。”
“我……昏迷了多久?”
紮克斯聲音沙啞地問。
“一天。”
護士簡潔地回答,同時伸手按了一下床頭的呼叫鈴,“主治醫生很快會過來給你做最後的檢查。”
……檢查?
他掙紮着想要坐起來,但全身的肌肉立刻發出強烈的抗議,尖銳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又跌回柔軟的病床上。
“别亂動,你的傷口雖然愈合了,但身體還需要恢複。”
“護士小姐,”紮克斯的聲音因為幹澀而有些嘶啞,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一些,“那個……應該有個人跟我一起被送來的人吧?她…她還好嗎?也是重傷嗎?”
他不敢直接問“前輩”。
因為他記得那一天混亂的場景裡,她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怕從護士口中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但心底那份強烈的擔憂又催促着他必須問清楚。
護士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擡起頭,透過口罩,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看了紮克斯一眼,沒有任何情緒流露。
“關于其他傷員的情況,不方便透露。”
她公式化地回答,聲音平闆,“請安心休養,你的身體恢複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她轉過身,整理了一下推車上的醫療用品,“醫生馬上就到。”
“不方便透露是什麼意思?”紮克斯追問,聲音不由得拔高了一些,“她是不是傷得很重?是不是還在搶救?告訴我!求你了!”他掙紮着又想坐起來,但牽動了傷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很快,病房門被推開,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有些年紀的醫生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着兩個同樣穿着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大概是助手或者實習生。
“菲爾先生,感覺怎麼樣?”
主治醫生走到床邊,拿起紮克斯床尾的病曆闆翻看着,語氣溫和,“恢複速度很驚人啊,不愧是優秀的特種兵。腹部的貫穿傷幾乎完全愈合了,内部器官也沒有發現明顯損傷。再觀察一天,确認沒有并發感染或者其他後遺症,你就可以離開了。”
醫生說話的同時,示意旁邊的助手開始為紮克斯檢查身體。冰冷的聽診器貼在胸口,血壓計的袖帶纏上手臂,手電筒的光線照進眼睛。紮克斯忍受着這些檢查,但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些上面。
“醫生,我問你,”紮克斯抓住醫生放下病曆闆的空隙,急切地問道,“那天的事情你們都知道吧?一個銀色頭發的女人,她怎麼樣了?她是不是也在這裡治療?”
“菲爾先生,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醫生避開了他的問題,語氣變得嚴肅了一些,“關于這次事件的其他情況,神羅内部會有統一的通報。請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配合治療。”
“我沒有胡思亂想!”
紮克斯激動地反駁,他想抓住醫生的白大褂,卻被旁邊的助手不着痕迹地擋開了,“她到底怎麼樣了?!你們告訴我實話!”
無人應答。
等醫生和護士離開後,病房内就剩下了他一人。
為什麼……
傑内西斯說的話他聽不懂。
安吉爾突兀的離世了。
現在,那個總是帶着他往前的前輩……
她可是……
“……”
不行,不能再這樣幹等着!
紮克斯深吸一口氣,強忍着腹部傳來的陣陣刺痛,雙手撐住床墊,再次嘗試坐起來。肌肉撕裂般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沁出冷汗。他咬着牙,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每動一下都感覺傷口像是要重新裂開。
終于,他勉強靠着床頭坐了起來,視野因為快速的動作和疼痛而有些發黑,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才驅散那陣眩暈感。
紮克斯踉跄着下床,身上還穿着那身單薄的病号服。腳踩在冰冷的地闆上,他打了個寒顫。他需要他的制服,他的武器,還有,他的終端!
終端!對了!
紮克斯眼睛一亮,他記得昏迷前終端好像是放在制服口袋裡的。他的制服呢?
他在小小的病房裡快速掃視,很快在角落的衣櫃裡找到了疊放整齊的衣物。那不是他熟悉的特種兵制服,而是一套幹淨的、普通的深藍色便服。他原本那套沾滿血污和破洞的制服顯然已經被處理掉了。
紮克斯拉開衣櫃門,拿起那套便服。入手是柔軟的棉質布料,不是他習慣的硬挺材質。他在衣服口袋裡摸索着,很快找到了他的終端。
謝天謝地!
他迫不及待地按亮屏幕,手指因為急切而有些顫抖,快速地點開了通訊錄。
他要聯系薩菲羅斯!
那種情況,一定是薩菲羅斯來收尾的,他一定知道前輩現在的情況!
号碼撥了出去,聽筒裡傳來“嘟——嘟——”的忙音。
沒人接。
紮克斯皺緊眉頭,又撥了一遍。
還是忙音。
……是在忙嗎?
紮克斯抿了抿唇,他竭力思考着戰前自己收到的報告,回憶着那輕輕瞥過的隻言片語。
【魔晄爐因“不明人員”造成損毀,神羅軍一次鎮壓失效……】
他立馬下滑聯系人。
[5]
克勞德在那天的風波中沒有受什麼傷。
阻隔在她身前的其他士兵都死了。
他沖上去,迫切的想要追上她的腳步,但完全被無視了。
她的速度太快了——
還是說自己太弱小了呢?
克勞德在她離開被摧毀的魔晄爐的現場後,盡全力的趕回了神羅大廈,前往了動靜最大的——頂層。
往前奔跑之時,他看見了。
被一堆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員們拿特殊材料包裹着的,失去血色的,僵硬的……
克勞德的腳步變慢了,一下一下的減速,最後,他停在原地。
回過頭,像是在确定什麼似的,他盯着那個方向。
直到那些研究人員離開,克勞德才回過神。
她……
死了?
克勞德知曉,那種程度的失控,一定是由薩菲羅斯大人執行的。
薩菲羅斯大人,會殺了她嗎?
會嗎?
……
接受完檢查和清理,克勞德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第一時間,他打開了終端。
在一切未發生之前——
【我要去你家鄉玩了,本地人來點遊玩建議。】
當時的他……
“……”
她去之前發來的消息,他當時的回複…如果,如果他當時能更堅持一點,能多問一句,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如果他在現場,是不是能做些什麼?
不。
他連她的速度都跟不上,連靠近她都做不到。
又能做什麼呢?
像那些被輕易撕碎的士兵一樣,成為她失控力量下的又一個犧牲品嗎?
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沒。
克勞德盯着天花闆,一動不動。
第二天。
克勞德沒有收到她的死亡通告。
甚至連個“殉職”的郵件都沒有。
倒是很快就接到了關于前任總裁“卸任”,原先的副總裁路法斯即将帶領神羅繼續走下去之類的郵件。
神羅依舊在運轉着。
克勞德把終端丢到床上,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是神羅大廈内部整齊劃一的建築群,士兵們穿着制服,三三兩兩地走過,步伐匆忙,表情嚴肅。空氣中彌漫着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
雖然高層極力封鎖消息,但頂層的變故和昨天的混亂不可能完全瞞過所有人。克勞德能感覺到,那些低聲交談的士兵們,眼神裡都帶着揣測和不安。
“聽說了嗎?頂層昨天晚上好像出大事了。”
一個靠在牆邊抽煙的士兵壓低聲音對同伴說。
“誰不知道啊,動靜那麼大。我聽說……是傑内西斯幹的!”
另一個士兵神神秘秘地回應,“他不是叛逃了嗎?居然還敢回來襲擊總部!”
“不止傑内西斯吧?好像還有别的什麼…怪物?我站崗的時候看到好幾個研究部的人擡着一個蓋着白布的東西下來,那形狀…啧啧…”
“噓!小聲點!不想活了?上面下了封口令的!就當什麼都沒發生,知道嗎?新總裁剛上位,這時候别惹麻煩。”
士兵們的議論斷斷續續地飄進耳朵,克勞德面無表情地聽着。
怪物?他們是在說她嗎?
那個被白色裹屍布包裹着的、僵硬冰冷的身軀?
她在他眼前展現過那樣恐怖的力量,摧毀魔晄爐,輕易屠戮神羅軍,最後甚至殺死了神羅總裁。
她是……怪物嗎?
可是…她也會拉着他的袖子,興奮地說要帶他去“執行機密任務”,會得意地給愛麗絲科普路邊的野花(雖然是現學現賣),會在飙車後得意洋洋地問他“帥不帥”,會承諾等她當上“蓋亞皇帝”後封他做“星際戰士”,會把儲存的零食給他。
那樣的她,真的是怪物嗎?
“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克勞德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窗框冰冷的金屬邊緣,“尼布爾海姆…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在此時,床上的終端響動,他站立了一會,才走過去。
點擊接通。
紮克斯焦急的聲音。
“克勞德!你沒事吧?太好了……你接了電話……”
他幾乎凝固的思緒緩緩轉動,克勞德握着終端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尖冰涼。
紮克斯,他還不知道。他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我沒事。”
克勞德的聲音幹澀得厲害,仿佛很久沒有說過話一樣,勉強從喉嚨裡擠出這幾個字。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電話那頭的紮克斯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聲音聽起來放松了不少,“我剛才醒過來,到處都找不到人,打薩菲羅斯大人的電話也沒人接,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也——”
他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
克勞德沉默着,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克勞德?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紮克斯察覺到了他的沉默,他的語氣再次變得擔憂起來,“你是不是也受傷了?昨天的情況那麼亂,我後來就沒意識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沒有受傷,”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視線落在窗外那些行色匆匆的士兵身上,“隻是一些小擦傷。昨天,很混亂。”
隻能給出這樣含糊的回答。
“混亂?有多混亂?我後來就昏過去了,隻記得前輩她好像不太對勁,力量變得好可怕……”
紮克斯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顯而易見的茫然和困惑,“後來呢?薩菲羅斯大人來了嗎?是他把事情解決的對不對?”
仿佛隻要那位英雄出現,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薩菲羅斯大人,他來了。”
克勞德艱難地說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斤。
“太好了!”
紮克斯的聲音立刻恢複了些許神采,“我就知道!薩菲羅斯大人一定能搞定的!那,那前輩呢?她是不是受傷了?她被送到醫療部了嗎?為什麼我問護士和醫生,他們都不肯告訴我?”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密集的雨點砸向他,讓克勞德幾乎無法呼吸。
他能想象出電話那頭紮克斯焦急等待答案的樣子,那雙總是充滿陽光的藍色眼睛此刻一定寫滿了擔憂和不安。
“克勞德?前輩她到底怎麼樣了?你告訴我啊!”見他遲遲沒有回答,紮克斯的語氣變得更加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絲哀求。
“她……”
張了張嘴,他卻發現那個殘酷的事實如同魚刺般卡在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要怎麼告訴他?用什麼樣的語言才能描述那冰冷的結局?
“我……離開的時候……看到,她,然後……”
“什麼……?”
“我……”
克勞德咬緊了牙關,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個被白色裹屍布緊緊包裹的身影,研究人員們面無表情地将其擡走,動作迅速而冰冷,仿佛在處理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他記得那布單下隐約勾勒出的輪廓,脆弱得不可思議。
和他記憶中那個總是充滿活力、能輕易把他掀翻的人完全不同。
“我看到……他們擡着一個人下來了,用白布蓋着……”
克勞德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幾乎細不可聞。
他不敢直接說出那個名字,甚至不敢用“她”來指代,好像這樣就能回避那個殘酷的事實。
“白布?蓋着白布是什麼意思?”紮克斯的聲音瞬間沉了下去,帶着不可置信,“為什麼蓋着白布?是受傷太嚴重了嗎?!克勞德!你看清楚了嗎?!那個人是誰?!是不是前輩?!”
紮克斯的聲音帶着哭腔,他顯然已經意識到了某種可怕的可能性,但他不願相信,迫切地需要克勞德給他一個否定的答案。
“我,我沒看清臉,”克勞德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試圖穩住自己的情緒,但聲音裡的顫抖卻更加明顯了,“光線很暗,他們走得很快。但是,那頭發…是銀色的……而且,胸口那裡,好像…顔色很深……”
他艱難地描述着,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用刀割自己的喉嚨。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隻有紮克斯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透過電流,清晰地傳到克勞德的耳朵裡。
那聲音聽起來如此痛苦,仿佛有人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無法呼吸,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克勞德握着終端,手心全是冷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電話那頭瀕臨崩潰的朋友。
他甚至連一句“節哀”都說不出口,因為連他自己都還無法完全接受這個事實。
為什麼?
尼布爾海姆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她會突然失控?
為什麼薩菲羅斯大人會……
無數的疑問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卻沒有答案。
“克勞德,”過了許久,紮克斯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絕望,“你…你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對不對?你隻是沒看清楚,對不對?前輩她那麼強,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就這麼……”
“我……”
克勞德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說出那句違心的謊言。
他隻是無力地靠在牆上。
終端從滑落的手中掉落在床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6]
第三天。
紮克斯來到了神羅的科研部。
在管理“研究資源”的第二樓——獨立空間。
他看到了她。
巨大的、圓柱形的培養罐矗立在房間中央,散發着幽幽的、令人不安的翠綠色光芒。那是魔晄的光芒,濃郁得如同粘稠的液體。而就在那片詭異的綠光之中,懸浮着一個纖細的身影。
一席黑色的制服,緊緊包裹着那早已失去生氣的軀體。絲縷銀白色的長發被半束起,其餘散落的如同海藻般在翠綠的液體中緩緩漂浮、舒展,折射着魔晄的光芒,看起來依舊是那樣的鮮活、柔軟。
但那張臉,隔着厚厚的特制玻璃和粘稠的液體,卻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蒼白。
那雙總是閃爍着狡黠、自信、偶爾還有點壞笑的瑩綠色眼眸緊緊閉着,再也不會睜開。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張着,仿佛定格在某個無聲的瞬間。
她就那樣安靜地懸浮着,像一件被精心保存的标本,一個沉睡在綠色噩夢中的易碎品。
“前輩……”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将手放在玻璃前,與其相對。
居然是真的……
紮克斯當時打探到消息的時候,仍然覺得不可置信——前輩的……屍體,會被當作實驗資源。
“這……”
不會吧?怎麼會同意這樣的事。
再怎麼樣也應該好好安葬……
薩菲羅斯呢?薩菲羅斯肯定不會同意這樣的要求的吧?
但紮克斯也不清楚那位英雄是怎樣的一個狀态了。
距離那天發生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薩菲羅斯都沒有再出現過——終端上的信息沒有回複,特種兵的活躍區也見不到他的影子。
握緊了拳頭,紮克斯咬緊牙,他勉強冷靜了下來。
要找到真相……
至少,要知道為什麼。
在換班的護衛到達之前,紮克斯離開了這裡。
前輩明明隻是去尼布爾海姆找點東西,為什麼回來就失控了?為什麼會襲擊神羅大廈?
為什麼薩菲羅斯會……會親手殺了她?
他不相信。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有什麼他不知道的隐情。
前輩那麼強,那麼狡猾,怎麼可能輕易就被打敗?她可是那個能在五台戰場上掀起腥風血雨,連神羅英雄都要側目的人!
而且,薩菲羅斯呢?
他為什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就算前輩失控了,以他的實力,制服她應該不難吧?為什麼偏偏要下殺手?之後又為什麼會同意科研部把前輩的……遺體當成實驗品?
不能就這樣算了。
前輩的死,不能不明不白。
他要搞清楚一切。為了前輩,也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7]
第四天。
時隔三天,薩菲羅斯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了。
神羅的軍用皮卡在荒野上行駛,揚起一路幹燥的塵土。車廂内部的空間算不上寬敞,彌漫着一股皮革、機油和淡淡消毒水混合的氣味。
薩菲羅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姿态一如既往地挺拔,目光平視着前方荒涼的景色,那條通往尼布爾海姆的、似乎沒有盡頭的土路。他穿着整潔的黑色制服,銀色的長發一如既往,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坐在他對角線後排的紮克斯,難得地沒有像往常一樣活躍。他挺直腰背坐着,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視線大部分時間落在自己磨得有些發亮的軍靴鞋面上。
他時不時會擡起頭,目光快速地掃過前方薩菲羅斯的側影,眉頭微不可查地蹙起,然後又迅速低下頭,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在努力壓抑着什麼。
緊挨着紮克斯的克勞德,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戴着那頂幾乎遮住大半張臉的制式頭盔,身體僵硬地靠着車門。透過頭盔的縫隙,隻能看到他緊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白的下巴。
家鄉就在前方,但他此刻的心情卻與“近鄉情怯”或是“期待”之類的詞語毫不沾邊,隻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沒人說話。
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将車廂裡的三個人緊緊包裹。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沉重的阻力。
打破這份死寂的,偏偏是那個最不可能開口的人。
“克勞德,”薩菲羅斯的聲音響起,平穩得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念誦某個無關緊要的報告,“尼布爾海姆,是你的家鄉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克勞德猛地一震,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回答:“是,對,長官。”
那種與傳說中的英雄一同出任務、甚至被偶像親自詢問的激動,本該讓他緊張得語無倫次。但此刻,這份激動卻被心底那片巨大的陰影徹底吞噬了,隻剩下一種麻木的應激反應。
薩菲羅斯沒有看他,目光依舊落在前方。
“家鄉啊,”他像是對着空氣自言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引擎聲蓋過,“是什麼感覺呢?”
他好像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思考了大概十幾秒。
然後,沒有任何預兆地,他輕輕笑了一下。
那笑聲很輕,很短促,甚至帶着一絲奇異的飄忽感,像是羽毛拂過水面,留下一圈轉瞬即逝的漣漪。
“……”
後排的紮克斯和克勞德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神經,他們二人僵住了。
“薩菲羅斯,”紮克斯鼓起勇氣,身體微微前傾,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這次尼布爾海姆的任務…好像挺緊急的?聽說魔晄爐的情況不太穩定。”
他試圖把話題拉回到任務本身,想看看薩菲羅斯的反應。
“緊急嗎?”薩菲羅斯頭也沒回,依舊看着窗外,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讨論天氣,“嗯,報告上是這麼寫的。不過魔晄爐總會有出問題的時候,就像機器偶爾會卡殼一樣。不用太擔心,小問題而已。”
薩菲羅斯看起來……
不大對勁。
坐在紮克斯旁邊的克勞德身體更加僵硬了,他幾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冰冷的車門上,頭盔下的視線死死盯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荒涼景色,仿佛想把自己徹底隔絕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之外。
“說起來,尼布爾海姆,”薩菲羅斯仿佛沒有察覺到身後兩人的異樣,他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語氣依舊輕松,甚至帶上了一絲懷念的意味,“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去過的一個類似的小鎮,好像是在東大陸邊緣?那裡的村民也喜歡做一種蘋果派,味道還不錯。”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細節。
“不過那裡的蘋果好像特别酸,需要加很多糖。不知道尼布爾海姆的蘋果怎麼樣?克勞德,你們村子的蘋果甜嗎?”
薩菲羅斯自然地将話題抛給了後排的金發少年,語氣溫和得像是在同一個熟悉的後輩閑聊家常。
克勞德像是被針紮了一下,身體猛地繃直。他隔着頭盔,聲音有些發悶,帶着顯而易見的緊張:“呃,我,我不太清楚,長官。村子裡的蘋果…好像,還可以,不算特别酸。”
他回答得磕磕絆絆,腦子裡一片空白。
“是嗎?那還不錯。”
薩菲羅斯點了點頭,仿佛對這個答案很滿意,“等任務結束,如果時間充裕,倒是可以嘗嘗你說的那個老闆娘的蘋果派。”
他這話聽起來像是認真的,好像這次來尼布爾海姆真的隻是一次普通的、順便可以品嘗當地特産的出差。
紮克斯再也忍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混亂和悲憤,盡量用平穩的語氣開口:“薩菲羅斯,關于這次的任務…報告上提到魔晄爐異常,可能與未知的實驗體活動有關。您覺得…會是傑内西斯他們嗎?”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這個問題,試圖将話題引向那個無法回避的根源。
薩菲羅斯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似乎對荒野的景色更感興趣。“傑内西斯?有可能。”他回答得漫不經心,“不過也可能是其他什麼東西。魔晄爐周邊的能量波動總是會吸引一些奇怪的生物,這很常見。”
他頓了頓,轉過頭,魔晄綠的眼眸第一次真正看向後排的兩人,那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不過不用擔心,紮克斯。無論是什麼東西在搗亂,我們都會處理好的。”
他拍了拍紮克斯的肩膀,動作自然,就像以前無數次任務前那樣,“你最近進步很大,這次任務正好讓你再積累些經驗。”
“處理好?”紮克斯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裡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怎麼處理?像上次那樣嗎?!前輩她——”
“她嗎?”
銀發男人嘴角的笑意不變。
“别擔心紮克斯,我們會找到關于她的真相的。”
仿佛隻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鼓勵。
紮克斯的身體僵住了。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隻能死死地盯着薩菲羅斯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一絲熟悉的、屬于那個冷靜強大英雄的痕迹。
但他什麼也沒找到。
那裡面隻有一片空茫的、令人心悸的溫和愉悅。
“是…是嗎?”
紮克斯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幹澀得厲害,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窗外飛速掠過的枯黃色草地,“那,那就好。找到真相,總是好的。”
他說得含糊不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薩菲羅斯對紮克斯這明顯言不由衷的回應似乎毫不在意。
“說起來,”他饒有興緻地将目光轉向安靜的克勞德,“克勞德,尼布爾山上的風景怎麼樣?報告上說那裡是第一座魔晄爐的所在地,視野應該很開闊吧?能看到雪山嗎?”
克勞德的身體又是一僵,他幾乎是屏住呼吸,才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回答:“是,是的,長官。山頂…可以看到很遠的雪山,還有…下面的村子。”
“哦?聽起來不錯,”薩菲羅斯滿意地點頭,像是在規劃行程,“那等處理完魔晄爐的事情,我們也許可以去山頂看看風景。紮克斯,你說呢?執行任務之餘,适當放松一下,欣賞美景,有助于保持良好的心态。”
紮克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猛地轉過頭,看向窗外,不再看這一切。
車廂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隻有軍用皮卡引擎的轟鳴聲,和薩菲羅斯指尖敲擊車窗那規律而輕快的“哒哒”聲,在荒涼的原野上空回蕩。
他們在土路上前進,揚起的塵土在夕陽的餘晖中翻滾。
尼布爾海姆,越來越近了。
當皮卡車停下之時,在村子門口,克勞德注意到了那輛神羅制式的摩托車。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