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以販賣草藥為生,平生走南闖北去過的地方不少,格式奇花異草可以說樣樣熟識。而此物……”男子攤開手掌示意道:“此物雖與黃芪外表相似,卻是由一味極不尋常的毒草根莖所制,名為鈎桐根。此藥性熱,服用少許可解寒毒,但劑量稍有差池,則易緻肝火燥熱,有促人瘋癫發狂之效。牲畜與人同效。草民在那馬的胃中的的确确是看到了鈎桐根的碎渣,絕對摻不了假。”
長公主聽得有些發怔,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又見雍長璎側身偏去另外一側,對小武點了點頭。
小武緊張的吞了口唾沫,學着方才那男子的樣子也磕了個頭,但動作卻顯得十分僵硬生澀:“殿下……”小武神色惶然,說話時有些打磕絆:“那馬兒,那馬兒眼中沁血,兩腮鼓脹,是中毒……是中毒了!”
長公主心裡一驚,抓着扶手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用力攥了攥,指節處依稀有些發白。她蹙着眉心,雙目圓嗔:“是何人在背後下毒手?”
雍長璎回應:“微臣正在盡力查探。”
長公主凝神片刻,目光轉而落在小武身上,目光中飄過一抹狐疑:“這小兒是誰?”
雍長璎解釋:“是我雍府的馬倌小武,年紀雖不大,但從小與馬厮混在一起,極是懂馬。”
長公主點頭間眉眼愈發黯淡下來,她轉而十分厭棄的瞥了一眼雍長璎身前的木盒,側臉望着窗前的一支玻璃花瓶陷入沉思。她心想雍長璎做事的确沉着穩重,從事發到現在的所有舉措可以說毫無半點疏漏。如今隻需将那盒子端去給太醫院的太醫查驗,恐怕不需片刻的功夫便能知曉話中的真僞。隻是有一點……受驚的馬為何偏偏是他的坐騎?難道那背後兇手的目标原本是他?
想到這裡,長公主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挪回到雍長璎身上。她打量了一會兒,忽然察覺到他内衫的袖口處殘存一抹血色。那血色十分明豔,本該極易發覺,卻因他在内衫的外面又罩了一件绯紅色的披風,而使顔色兩兩相融,險些被忽略過去。
她自顧自的暗暗思索:莫非是他親自了結了愛馬的性命?又怕身粘血漬失了禮數,才換上披風勉強擋上一擋。
長公主原本不想問這麼一句,奈何心中實在好奇,終究還是問了出口。
“是,微臣親自将短刀刺入翻雲的脖頸。”
長公主心中自歎:他竟在老成持重之餘又多這麼一股子落拓果決,實在難得。她一邊想着一邊揮了揮手臂:“罷了,趕緊将這盒子拿去給太醫查驗,不許任何人聲張。”
盒子被門外走進的侍從端走,兩名與“證人”也同樣被請出堂内。
長公主步伐沉重而平緩的走近雍長璎身邊,俯下身子親自将他從地上扶起:“長璎。”她目光中閃過一抹慈愛的顔色,餘光中見雍長璎的衣襟微微發皺,随即擡手輕輕的扶了扶,“事情若真如你說的一般,那背後歹人的目标恐怕本該是你才對,廣煜無辜頂了你的運道。”
雍長璎雙唇抿成一道弧線,唇角向下蜿蜒,聲音極輕的喚了一句:“姨娘。”
話音剛落,長公主眉心顫了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意外之喜。
雍長璎的親生母親蘇雁心本是太子太傅兼戶部尚書蘇乾儀的嫡長女,因才學出衆、德行極佳,從小入宮被聘為長公主陪侍,二人情似姐妹。隻歎世間命途多舛,蘇門全族在幾年後被牽扯進戶部的一樁大案——火耗案。全家被抄家問罪。蘇雁心當時雖已嫁做人婦,但親眼目睹母家慘遭大難,氣急憂心之下不到半月便一命嗚呼,留下當時僅是孩童的獨子雍長璎跪于棺前嘤嘤啼哭。
長公主疼惜雍長璎,對他百般照拂。可雍長璎為人謹慎,雖知長公主對自己有慈愛之心,卻不敢過分逾矩。平日裡即便四下無人時,也極少開口喚長公主為“姨娘 ”。
此番長公主忽然聽到這句生疏的輕喚,心尖不免跟着顫了一下。她輕輕擡了擡眉梢:“怎麼?”她知道雍長璎難得同自己親近,此番開口必是有事相求。
雍長璎側過腦袋,懇切的問道:“既然姨娘信了我的話,可否将柴房中的丫頭放了?”
長公主并未料到他心中的事會與那女子有關,更沒想到他竟對那女子如此看重:“你已經知道我要将她杖斃?她是你的人?”
“是雍府的人,昨日是我将她帶進這園中。”
長公主眉心蓦然凝沉下來,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眼中陡然朦胧一片:“長璎,若沒記錯,這應該還是你第一次開口求本宮。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頭?”
雍長璎心裡猛的一沉。為了保持鎮定,他下意識的提起一口氣懸在胸中,以此作為支點:“并非是普通的丫頭,此女對我有恩。”為了使自己的舉動順理成章,他随口扯了個理由。
“何恩?”
雍長璎無法回答。
長公主似乎聽出他這是搪塞之語,不願與他在這裡白白消磨時間,于是先一步凜着嗓音警醒道:“長璎,你的心思……”長公主擡起手臂,右手的食指正正的點在雍長璎的心口。或許因為指甲上新塗了蔻丹的緣故,那抹殷紅顯得十分濃豔,看久了頗有些晃眼:“你的心思,該盡數用在燕綏身上才對。至于旁的……莫再費心了。”
燕綏是鹹甯郡主的閨名,她與雍長璎的婚事之所以拖到現在還未下旨,全因雍長璎如今頂的翰林院庶吉士是一閑職,無權無勢的。若是就此與郡主相配,怕會委屈郡主的臉面。因此隻待一時機——他日随便尋一由頭兒,令雍長璎正式入職翰林院編修,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眼看好日子将近,怎得偏偏突然出現這麼一檔子事,讓人很難不特意留心。
“可是姨娘……”
“長璎!”長公主端持出審判般的氣勢:“即便那丫頭沒有歹心,但手下的确有差池,且女子行醫乃是大忌。更何況此事背後的真兇還未有頭緒,我若再放了她,成郡王府的顔面何存?”
胸口激烈的心跳漸漸平複,像死了一般再無任何動靜,以至于生出了種窒息的感受:“可是姨娘可曾想過……若沒有她昨夜的施救,廣煜此刻恐怕早就……”雍長璎說到一半不忍再繼續說下去,又見長公主依舊冷着臉,絲毫不為所動。便知她定是拿喬唯當作立威的“祭品”,此番殺伐勢在必行。畢竟在旁觀者的眼裡,長公主自有她的威儀,處置一個有牽連的丫頭再正常不過。即便最終那丫頭蒙冤枉死、長公主亦有恩将仇報之嫌,但那也不過是她的一番愛子心切,令人可悲可歎罷了。
果然,長公主依舊不肯松口:“長璎,你若真覺得對不住她,大不了打賞些金銀錢财,好好安撫她的家人便是了,何故非要不顧一切的與本宮針鋒相對?”
雍長璎聽聞此話,心中頓時生出孤注一擲的想法。
正當他計劃着将如何開口之時,卻見長公主神思微動,轉而柔聲道:“罷了,你既然喚本宮一聲姨娘,本宮若不許你點什麼,豈不是辜負了你這番心意。隻是你需答應本宮一件事。”
“姨娘請說。”
“日後可得好好待燕綏,若她受了委屈,本宮斷斷不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