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鄭鈞之怒
晚上是能盡快得到治療的時機,鄭鈞的心理治療時間就是晚上,得知噩耗後,鄭鈞可以第一時間找到白翊進行疏導。
但如果鄭鈞不去找白翊,或者白翊疏導失敗,鄭鈞手上那麼多家公司要管理,這幾個月同時又在忙上市,在外辛苦工作勞累了一天、晚上又遭遇精神崩潰,鄭鈞當晚就會失眠,第二天根本恢複不了,更别提繼續工作。
白天是有緩沖餘地的時機,經過一白天的發洩和過渡,鄭鈞晚上去找白翊的可能性會變大,并且比晚上知情要多一晚的睡眠。
但白天鄭鈞在外的時間太長,鄭鈞控制不住瀕臨崩潰的自己,溫程也壓不住情緒陷入極度激動的鄭鈞,因此鄭鈞會鬧出什麼事都有可能,賣公司、影響上市、在外人面前當場精神崩潰一蹶不振、甚至心智失控之下違法亂紀惹出禍端……都有可能。
十幾年來遇到的唯一有希望控制住鄭鈞的人隻有白翊。
但白翊不一定有時間和精力随時守着鄭鈞,也不一定真的就能控制住。這種不确定又吃力、甚至有着危險性的事,沒道理麻煩不相幹的白翊騰出一整天的時間來幫忙。
或者等鄭鈞忙完上市再說,至少不會耽誤鄭鈞過多的工作,還能提前和白翊說明情況并預約時間,好讓白翊有時間提前緩解鄭鈞的情緒作為噩耗發生作用前的預防和鋪墊,甚至想出應對鄭鈞情緒爆發的措施。
但溫程無法保證從現在起到上市忙完前這段時間内鄭鈞不會來公寓找他。鄭鈞有公寓的鑰匙,溫程不知道鄭鈞把鑰匙放在哪兒,因此偷不回來;旁敲側擊地問,敏感如鄭鈞,毫無疑問會發現;就算找理由要回來也無濟于事,最終鄭鈞得知噩耗以後回憶起這件事,除了會覺得溫程在刻意拖延和隐瞞,還會覺得溫程在騙他,這種傷心的事會讓鄭鈞的情緒和狀态變得更糟。
事情對鄭鈞來說是噩耗,噩耗本身就有傷害性,無論是現在說、明天說還是上市後說,都會造成傷害,并且傷害都不會減輕多少,甚至減輕的那部分傷害微小到足以忽略不計。
既然如此,倒不如明天再說,至少讓鄭鈞能再好好睡一晚覺。
溫程思慮再三,放下了手機,按着神經發痛的額角痛苦不已,随後,他重新拿起手機,試探着給白翊發了條消息。
「溫程:白醫生,請問您明天有時間嗎?」
過了大概半小時,白翊回了消息。
「白翊:這幾天我在國外參加會議。有什麼事嗎?」
溫程愣了一下,白翊顯然正在忙着開會的事,溫程更不好意思打擾了。
不過他有些擔心,白翊這幾天不在國内?
那鄭鈞這幾天睡了沒有?
溫程正猶豫着要不要問,白翊似有所覺地又回了一條。
「白翊:鄭鈞這四個月特别忙,連着睡的時間不多,更多時候最短三天睡一次,最長五天睡一次,但情緒一直很穩定,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好,所以除了身體容易熬出問題以外,精神狀态很不錯。」
溫程愣了一下,三五天睡一覺,怪不得白翊會放心地一連幾天在國外開會。
「白翊:是有什麼事嗎?」
似乎是能猜到溫程會不好意思,所以沒等溫程回複,白翊又問了一次。
再猶豫就沒意思了,溫程便直說。
「溫程:是有事想請白醫生幫忙。不知道白醫生在為鄭鈞治療的過程中有沒有得知有關我和鄭鈞之間的事?比如說……感情方面的事。」
「白翊:大體知道一些。」
溫程把事情簡單給白翊講了一遍。
「溫程:這兩件傷害鄭鈞感情的事很可能讓他情緒崩潰,我不知道該什麼時候跟他說,該怎麼緩解他的情緒。」
溫程剛發過去,白翊直接打來了電話,語氣難得有些嚴肅:“溫程,有件事你應該知道,受他性格本身和他母親去世的影響,他的焦慮和不安全感極強,對極為重要又極易失去的人有着極強的報複心理和占有欲。
他母親去世前後,始終陪伴在他左右的你,無論是從精神上還是從情感上,對他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
于是你漸漸成了他極為重要又極易失去的人,這也意味着,你對他的影響極大,你的每一次改變都幾乎牽動着他的每一條神經,隻是後果或輕微、或嚴重。
而顯然,你也明白,這次的後果異常嚴重。”
鄭鈞從沒對任何心理醫生敞開心扉過,更沒談論過自己的過去,因此這是溫程第一次聽到有關鄭鈞心理問題的分析,以及鄭鈞對自己情感的分析。
鄭鈞的心理問題,根源是性格,導火索是母親的病逝。
鄭鈞對自己的情感,有愛,有依戀,有情感寄托,但不全是如此,更多的是程度時輕時重的偏執、占有、報複和施虐欲,敏感而又容易産生傾向于病态的嫉妒和施暴。這正負如此失衡的情感明顯不能稱之為愛或愛情,這是病症,是多年來未被良好引導和治療而積壓得日益嚴重、讓鄭鈞飽受折磨的病症。
這麼多年的相處,加上溫程也曾為了了解鄭鈞的情況系統地學過心理學相關的知識,因此白翊說的這些和白翊隐晦地沒說出口的那些,溫程之前多少也感覺到和推測出了一部分,但還是第一次從可信度相當高的人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不僅如此,白翊還說了,這次的事情異常嚴重,這就徹底肯定了溫程對于鄭鈞情緒爆發的一切推測和猜想,甚至更多。
溫程感覺自己快要喘不上來氣:“所以,他的情況……會嚴重到什麼程度?”
“盡管因為時生離開,威脅解除,他這四個月的情緒和精神狀态都難得地好,但惡化至去年年初時生剛來時,甚至六年前你和連薔交往時的狀态,是有極大可能的。
而且,這次時生留下的時間可能無限長,說不定,他的情況會遠比這更糟。”
聽到這裡,溫程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白翊仍在繼續說着。
他凜冽好聽、清柔平緩的聲音,成了幫助溫程保持殘存冷靜的最後一包藥草。
但他話的内容,卻讓溫程臉都白了:“這不是小問題,你一個人處理容易讓你和時生陷入危險,尤其是時生……”
白翊說着微不可查地頓了頓,悄悄歎了口氣,捏了捏眉心:“鄭鈞也許會認為是時生搶走了你,從而對時生施展危險的報複。
他對你有感情,而且你對他來說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他就算對你施虐,也不會做出會讓自己失去你的事。
但……時生和他沒有任何羁絆……”
白翊這次明顯停頓了将近一秒的時間:“你懂我的意思嗎?”
溫程想說不懂,但他怎麼會不懂。
他氣都快喘不上來了,渾身都在發抖。
他這是在幹什麼?
他到底哪一步大錯特錯,竟造成要一次害了時生和鄭鈞兩個人?
還是說,自始至終他都在一錯再錯?
這些糟心事都是因他而起嗎?
因為他的缺點、他的不足、他的過錯而引發事端?
他就不該陪伴鄭鈞,不該收留時生,那樣他們之間就不會有羁絆,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境況和局面。
他就不該……
白翊知道溫程不會好受,隻能盡量安慰:“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我說的這些都是概率事件,不管有多大可能,都是一種可能,不是絕對。
我說這有可能是最壞的結果,但不代表它一定會發生。說出來,除了判斷局面,同時也是為了給你打預防針,讓你心裡提前有個準備和防備,有了準備和防備,就有可能打破僵局。
我會趕最近的航班回國,但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到。我建議,等我回國以後你再告訴他,在此之前,我會盡量穩住他,不讓他去找你,你和時生也盡量不要在他知道的地方待着,以防萬一……”
白翊話還沒說完,急促的敲門聲和門鈴聲同時響了起來,溫程一驚,手機從手裡掉落,“铛”得一聲砸在了地上。
白翊顯然也聽到了動靜,急忙跑進離會議室最近的安全通道,邊往樓下跑邊提高了聲音:“溫程!溫程!拿好手機冷靜聽我說!他身上有個催眠口令是‘媽媽’!但每天隻能管用一次,每次最多隻能讓他睡十分鐘到一個小時!情況不對你就在他面前說出來,一定要在他正面看着他說!趁他昏睡,你立刻帶着時生走,去他不知道的地方,然後報警!我再說一遍,口令是‘媽媽’!聽清楚了沒有?!”
口令是“媽媽”,偏偏是“媽媽”,說明母親去世對鄭鈞的影響深遠而重大,尤其是,在那個短暫又漫長、珍貴又艱難的時期,鄭鈞還是個不能很好地面對和接受災難的孩子,因此遇見的傷害和陰影就被無限地放大和加重。這讓溫程心裡猛地痛了起來,但現在更迫在眉睫的事還遠不止這一件。
“報警?!”溫程彎腰去撿手機,想到鄭鈞被警察帶走的畫面,頓時心疼得緊,身子一軟直接從床上跪坐到了地上,他身體抖得厲害,連同手裡抓着的手機都在晃,“不行!不報警!不能報警!我帶時生走,去他不知道的地方,我會保護好時生,我會拼命保護好時生!我會拼命的!我不會讓他傷害時生!所以能不能不報警?能不能不報警?他還要做上市,他辛苦籌備了四個月,不能功虧一篑,報了警萬一影響他上市該怎麼辦?我會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
“聽着溫程!你冷靜點!必須報警!”時間緊迫,聽着溫程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語無倫次,白翊忙打斷他,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上了車急忙往機場趕,同時拿出另一部手機給助理發消息,讓助理把自己的護照等必需品從入住的酒店迅速送往機場,“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他極有可能做出傷害自己或他人的行為,也有可能因為情緒過激、意識不清而遭受意外傷害,人命關天,這和提前求助警方及時止損相比,哪個對他的影響更輕?”
“求助……”此刻身體已經沒知覺了,溫程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住的身體,感覺如果不是時生還在,他下一秒就會很想不顧一切癱軟在地上不再咬牙撐着。
然而下一秒他就驚恐極了,鑰匙粗暴地開鎖的聲音響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哪來的力氣和速度,回過神來時已經關了燈,抱着時生沖進了衛生間,反鎖了衛生間的門。
但緊接着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多蠢的錯誤——鄭鈞知道,自己從來不鎖衛生間的門,而且……手機不在自己手上……
門鎖“咔哒”地響了一聲,随即是門被撞開的聲音,緊接着聲音停頓了一秒,随即安裝在門廊的房間總控燈被拍開,高檔皮鞋在地闆上帶着憤怒和焦躁大步踩過,一雙手猛地拉開了衣櫥的門,不過片秒又“砰”地摔上,側身,停頓數秒,又突然緩緩走過……
“呵……”還在通話中的手機被拾起,“嗒——嗒——嗒——”,猶如死亡之鐘敲響,高檔皮鞋緩緩停在衛生間門前,壓抑着滔天怒火和威脅的獰笑無比清晰地傳進衛生間内和手機那頭人的耳朵裡,“你以為他躲得了嗎?他可從來都不聰明。”
聲音一陣嘈雜磕絆“嗒嗒”響後突然換成了鄭鈞,白翊幾乎立即就明白過來大概發生了什麼事,忙道:“鄭鈞,我已經報警了,你現在立刻去我診所,我就向警察道歉說這是誤會一場……”
“誤會?”鄭鈞的笑聲詭異得吓人,“我從來不做讓人誤會的事……”
白翊咬牙質問:“難道你要做讓溫程恨你的事?!”
鄭鈞陡然噤聲,數秒後,立馬掐斷了通話。
白翊看着被挂斷的手機,驟然皺起了眉,目光移向另一部方才被緊急用來報了警的手機,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拜托,請快一點……”
白翊的那句質問說出口,鄭鈞立時被點了穴,呆立在衛生間門外安靜了好久,但内心那些快要被沖破的忍耐讓他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他的手捏成了拳,随着忍耐的破碎捏得越來越緊,直到那些忍耐在忍無可忍的那一刻被沖了個稀碎,他陡然松開了手,手機順勢掉在地上。
他不受控制地抄起一旁的凳子,砸在衛生間的門鎖上,一下一下,金屬凳激烈地砸在木門闆和金屬門把上的聲音,響徹公寓樓附近的上下樓層,讓溫程一陣心驚而心痛、恐懼而絕望。
出來!
為什麼不出來?!
為什麼不出來?!
鄭鈞失控地砸着門鎖,鄰近的樓層和樓棟毫無例外都被驚動了,但門外漸漸圍了幾個神色各異的同層的鄰居,方才受命不明情況過來送鑰匙,如今早已被吓傻了的趙姨心驚又呆滞得哭個不停,開車匆忙送趙姨過來送鑰匙,不放心上樓來查看情況的小錢也被驚得吓傻了。
在場所有人,除了趙姨和小錢,自從見了鄭鈞砸門的狀态,再沒人有上前勸阻、問詢的心思,不是人心冷漠、笑看好戲,而是沒人敢惹一個瘋子,而且還是一個失了控的瘋子。
場面一度在僵持和失控的邊緣來回試探,小錢咬着牙,靠着最後一絲殘存的膽量和理智驅散了圍觀的鄰居,一邊安撫着把趙姨扶回了樓下車裡,一邊詢問情況。
趙姨餘驚未定地話都快說不利索了:“我不知道啊!鄭先生突然讓我給他送溫先生家的鑰匙,我聽他電話裡心情就不好,趕緊讓你送我過來,誰知到了一看,他都開始又砸門鈴又砸門了!”
小錢着急問:“然後呢?”
“然後他就奪過鑰匙開鎖進去了!進了屋轉了一圈,從地上撿了部手機,跑衛生間門口站着去了,然後也不知道是對誰說了幾句我也沒聽清的話,突然就不出聲了,然後松開手機就開始砸門鎖!拿椅子砸!你上來的時候他剛開始砸!”
小錢抓耳撓腮地聽趙姨說了半天也沒聽到關鍵的,比如一向待溫先生最為特殊的鄭先生怎麼竟然會和溫先生生這麼大的氣,但想來趙姨也不知道,于是他急得抓心撓肝也沒轍。
“那怎麼辦啊?!”小錢急得團團轉。
趙姨喘了口氣,爬下車:“要不咱倆趕緊再上去一趟!不然等真把溫先生打出個好歹來,心疼後悔的還是鄭先生自己個兒!”
“那是鄭先生啊!打不過也勸不住的,咱們上去有什麼用啊?!”
“要不你快把老孫叫過來,咱們三個一起護着溫先生也行啊!三個人總能護得住一個吧!逮着機會趁早把溫先生放跑也能讓這兩人少受點兒罪啊!”
趙姨說着就又往樓上跑,小錢趕緊邊跑邊給孫廚打電話,正要趕緊跟着進樓,餘光瞥見不遠處拐角突然出現移動着的紅藍紅藍的燈,悄麼聲兒一閃一閃地由遠及近,小錢正覺得這燈眼熟,一轉眼燈已經停在他跟前兒了,他莫名覺得不妙,正眼一瞧——好麼!是條子啊!
過去做小偷和街頭塗鴉黨小混混的經曆讓小錢差點條件反射地一嗓子嚎了出來,本能地驚慌之下正要拔腿就逃,車上浩然正氣、正義凜然的兩位民警同志已經迅速下車越過他跑進了一樓的門衛室,然後迅速在門衛室保安同志的帶領下進了電梯。
小錢正保持着瞪眼扯嗓子拔腿的姿勢待運作呢,結果電梯已經迅速合上門,往樓上駛去了。
小錢愣了好幾秒,才從本能的做賊心虛和可怕的條件反射中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早已金盆洗手,是個坦坦蕩蕩的正經好公民了,結果下一秒看見電梯停在了6樓,他差點直接哭了!
6樓!6樓啊!
剛一看見條子……啊不!剛一看見民警同志,他就應該立刻反應過來這是針對誰出的警啊!
這下完了!
可不能進局子啊!
鄭先生還要給公司上市啊!
小錢吓壞了,顧不上打電話,着急忙慌就往樓裡跑。
衛生間内,撞擊人心的聲音還在響,溫程吃力地摟着時生,背抵着浴室的大扇透明門玻璃,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渾身上下的神經疼得要崩潰,身體軟得要命,他已經一動不能動,不僅是因為沒力氣,還因為沒知覺,他已經連動一下手指的知覺都沒了,更别提護住時生,但他知道,門要開了。
“時生!”溫程大口喘着氣,已經是不知道第多少次咬着牙開口,聲音都已經抖得厲害,“快點,去……浴室裡面,把玻璃門鎖上,離玻璃遠點……快去!”
時生自始至終冷漠異常地待在溫程懷裡,不為所動。
強烈的焦慮感和巨大的無力感同時碾壓,已經讓溫程的精神和身體都瀕臨崩潰,情緒都開始不太穩定:“我求你……算我求你,好嗎?這時候要聽我的話,别讓我擔心。等我解決完你再出來,我答應你,我會解決好,相信我,好嗎?”
時生依舊恍若未聞的态度,讓溫程顫抖的聲音染上了愠怒,音量都不由得被提高:“時生!你是要氣死我嗎?!這時候用不着你跟我承擔責任和共甘共苦!你是我的軟肋你知道嗎?!你現在是我最大的軟肋和破綻!我現在用不着你獨立自主、獨當一面!我現在隻要你在裡面給我好好待着!你給我照我說的做……”
“砰!”
門闆被砸穿,門鎖半挂在門上,依然頑強地卡在插銷裡,一隻手不怕疼似地粗暴地沖開被砸穿的門闆,握住衛生間内的門把,兩下從内擰開了鎖。
溫程驚恐絕望地閉上眼:“時生……”
門被一把推開的那一刻,時生在溫程脖頸上落下親吻,氣息噴在溫程的耳側。
明明這溫熱清淺的氣息細小到微不可查,明明自己因為刺激暫時失去知覺,溫程卻不知自己是怎麼感覺到的,突然被親吻的那一面頸側皮膚像被紮了一下似地先是疼後是麻癢,強迫他的一絲冷靜理智從驚恐絕望中抽離出來,讓他有了餘力回想起白翊的話、回想起自己要做出改變的決心、回想起自己說過的話。
——我帶時生走,去他不知道的地方,我會保護好時生,我會拼命保護好時生!我會拼命的!我不會讓他傷害時生!
——能不能不報警?能不能不報警?他還要做上市,他辛苦籌備了四個月,不能功虧一篑,報了警萬一影響他上市,他該怎麼辦?我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
——鄭鈞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有他縱容的原因。但仔細想想,比起縱容鄭鈞,他縱容更多的其實是自己:縱容自己迷茫、失敗,縱容自己優柔寡斷,縱容自己不夠堅強、不夠果敢、不夠堅定、不夠強硬,縱容自己遲遲下不了決心、做不了決定,縱容自己逃避糾紛和問題……在自己對自己的縱容下,他對生活、對他人、對自己的态度都無限趨近于不完美,甚至因此從過去到現在遺留了很多棘手的問題……如果不做出改變,他的這些人性的弱點還要困擾他多久?還會帶給他多少問題?……恐怕會很久,而且不會少……他不想再做連自己都無法接受的事了,不想再迷茫了,不想再失敗了……他想改變了……
——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他極有可能做出傷害自己或他人的行為,也有可能因為情緒過激、意識不清而遭受意外傷害,人命關天,這和提前求助警方及時止損相比,哪個對他的影響更輕?
“這是……我引發的争端,我拼死……也不能讓你們受傷啊……”他睜開眼,顫抖着看着紅着眼、如同踏着死亡之音沖進來的鄭鈞,心緒翻湧複雜,局勢逼得他退無可退,如果不是當場釀成慘劇,就是将自己趕出放任自己原地畏縮的溫巢,他隻能選擇不給自己留餘地,他隻能選擇面對。他孤注一擲地努力開口,“媽媽。”
鄭鈞的不為所動。
溫程愣了,滿心滿臉都是錯愕:“媽媽。”
鄭鈞毫無變化。
溫程的心慌了,他直直地盯着越來越近的鄭鈞的臉,聲音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近乎哭泣:“媽媽……”
鄭鈞卻好像沒有聽見,紅着眼睛,帶着一身憤恨和戾氣,兩步沖到溫程面前,俯身向時生伸出手。
“啊——鄭鈞你瘋了?别動他!”溫程急得都快失聲了,不知道保命的催眠口令怎麼會沒用,這種唯一一根救命火柴怎麼也點不着的局面讓他愕然、難以置信,又被倏忽間便近在臉前的鄭鈞逼得近乎崩潰,偏偏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着懷裡的時生被鄭鈞一手掐住脖子,這一幕讓他驚慌無措,肝腸寸斷,哭得停不下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他快速不停地喊着,記不清自己喊了不知多少遍,也許很多遍,也許沒有很多遍,突然鄭鈞往前一傾,身體順勢跪倒,額頭砸在了他肩上。
身體已經沒有知覺,溫程沒覺到疼痛,但聽見了砸下時發出的悶響。
溫程震驚地保持着半秒之前的姿勢,餘光盯着突然靜止不動的男人,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情不自禁地收住話音,費勁地喘息了幾次,壓抑着忐忑和不安喚道:“時生?”
“時生你說話……”溫程的聲音抖得不像話,“你動一下……你動一下,好嗎?我感覺不到你……”
“你動一下……讓我看到,好嗎?我害怕……”
“時生……時生……時生……”
“咳!”
溫程猛地愣住了,大喜過望,音調都無意識拔高了:“時生?!”
“咳咳咳咳!”
大悲大喜像過山車,劇烈的情緒起伏讓溫程險些昏厥:“時……時生!”
時生從鄭鈞手中掙脫開來,咳嗽不止,在咳嗽間隙大口地呼吸。
溫程聽見了時生艱難呼吸的聲音,簡直急壞了,忙問:“怎麼樣了?還難受嗎?能出聲說話嗎?”
時生捏緊了手,手中是始終緊緊抓着的溫程的衣服。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趴在溫程胸口,微微探起身,摟緊了溫程的脖子,氣息微喘地吻上了溫程的唇。
溫程一愣,頓時心疼得感覺心快炸了:“吓壞了,對嗎?是不是還難受?對不起,時生,我知道你受罪了,我又沒兌現自己說的話,又沒做到……我又沒保護好你,又讓你遭受了這種事……”
溫程說着陷入了無限的自責和痛悔:“我……我真的都快瘋了……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想和我在一起?現在看到了吧,和我在一起究竟有什麼好?你一點兒好都得不到,還要有性命之憂……”
時生沒說話也沒動,靜靜趴回溫程懷裡,閉了會兒眼睛,緩着呼吸。
溫程說着也閉上了眼,強自鎮定。過了一會兒開口:“白翊說鄭鈞最短會睡20分鐘,我動不了,所以時間很緊張……你去給程露打電話……發短信也行,讓她從她家店裡叫幾個人過來幫我們下樓離開……”
時生睜開眼,不舍地松開溫程的衣服,從鄭鈞和溫程之間爬了出去,離開衛生間。
剛撿起衛生間門口的手機,趙姨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口,緊張地環顧着屋内,問時生:“鄭先生呢?溫先生呢?”
時生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沒有答話。
鄭鈞一開始沒用鑰匙開門,後來才用鑰匙開門進來,是因為中途有人給他送了鑰匙,這個人八成就是現在出現在這裡的趙姨。
不管她是不是奉命行事,鄭鈞這麼快就得以開門進來也都是因為她,否則溫程不會被逼得這麼倉惶來不及準備。
還有一個更罪該萬死的人,時生也無法原諒,隻是時生還沒法确定這個人是誰。
溫程還沒告訴鄭鈞自己被接回來的事,鄭鈞是怎麼知道的?
是誰告訴了他?
時家的人?白翊?鄭鈞自己偷偷安排在溫程身邊的人手?
最後一種情況顯然不可能,他已經在溫程身邊養了快兩個月的身體,如果鄭鈞安排了人手盯着溫程,鄭鈞沒道理今天才知道。
白翊有可能。關鍵一點是時間太巧,溫程剛告訴白翊情況沒多久鄭鈞就出現了,時生有理由懷疑白翊向鄭鈞透了風;但白翊沒理由這麼做,這麼做的直接後果是溫程受傷害或鄭鈞闖下禍端,白翊也許會和鄭鈞有不和,但和溫程沒糾紛,一般沒道理用這種手段把溫程也一起害了。不過,如果白翊心思陰暗、不在乎溫程死活,那這件事就要另當别論了。
時家的人也有可能。首先是時間也有巧合,溫程下午剛和時萬丞談完話,晚上鄭鈞就得到了消息,絲毫緩沖也沒有;其次,溫程從決定留下時生開始,就做好了和鄭鈞起沖突的準備,就算受傷,也不會把時生抛開,知道這一點,時家倒是不必擔心時生會被溫程反悔送回時家;最讓時生在意的是,時家還真有個人和溫程有了仇,而且結仇的時間也很巧的就是今天,這借刀殺人的動機便相當充分。
從鄭鈞在外面砸門時起,時生就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性,但一切隻能憑借懷疑和推測縮小範圍,沒有新的線索,直到現在也無法确定。
但這并不妨礙時生懷疑所有人。無法确定,就代表所有身邊人都還有嫌疑。
時生沒再看她,收回視線,用溫程手機給程露發了消息,然後回到衛生間,在鄭鈞衣服兜裡摸索,找到了鄭鈞的手機。
時生把屏幕按亮,對着溫程。
溫程一愣:“解鎖嗎?我不知道他的密碼。”
時生舉着沒動。
溫程不明白:“為什麼要用他手機?我手機壞了?用他的手機聯系會被他發現,你去用電視櫃上的座機。”
時生還是舉着沒動。
溫程歎了口氣:“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密碼,他知道我的,但我不知道他的。要不你試試0313,他的生日。”
時生輸入0313,密碼錯誤,又輸入溫程的生日,也錯誤。
“他母親的生日,1216。”
錯誤。
“1013。”
解鎖成功。
溫程愣了,随即沉默。
“那是他母親的忌日。”
時生打開短信箱和其他通訊工具,意料之内地沒有線索,對方肯定不會輕易留下文字證據。又打開通話記錄,鄭鈞肯定不會删通話記錄,那麼如果對方是打電話過來的,就還能找到聯系方式。
最近的通話記錄是一串外地号,時生回撥過去,快要自動挂斷的時候才被對面接聽:“喂?鄭先生?”
聽到這個聲音,溫程覺得有些熟悉,想起來後猛地愣住了,愣愣地看着時生,随即反應過來時生的目的。
沒等對面再說什麼,時生直接挂了電話。
“我早該想到的……”溫程咬牙,“管家。”
時生删掉自己撥出的這通通話記錄,把手機放回鄭鈞的衣兜。
剛做完這一切,外面傳來腳步聲,一位保安同志帶領着兩位民警同志來到門口,小錢慌張地緊跟其後,過了不到五分鐘,程露急忙帶着兩名自家員工也趕了過來。
一看到民警,趙姨心裡咯噔一下,心想完了,鄭先生還要上市,進了局子會不會影響上市?
一位民警向趙姨了解情況,趙姨緊張地什麼話也說不出,生怕自己說錯了話。
另一位民警走進屋,看着倒地的椅子和浴室的門,皺了皺眉:“你好,東街派出所民警。我們接到報案,說你們這裡有人情緒失控,威脅他人人身安全……”
溫程聽到聲音,一擡頭看到民警同志,驚了:警察?
誰報的警?!
誰報的?
“情緒失控”、“威脅人身安全”……
将警情說的這麼清楚,讓他連撒謊的餘地都沒有……
是白翊?
是白翊。
這是看準了他會心軟猶豫不決,所以要逼着他把鄭鈞交給民警?
溫程自嘲地苦笑:真是考慮周全……不愧是白醫生。
民警問:“這是怎麼回事?”
溫程心慌得快要喘不上氣,看着被自己拉入險境的時生,和被自己傷害至此的鄭鈞,簡直痛悔得想死。
溫程餘光複雜地看着鄭鈞,心沉如墜;又轉眼看向時生,心痛如絞。
他顫抖着聲音,一句一句回答民警的提問,每說一個字都覺得痛苦:“他是我朋友,剛才受了刺激,情緒失控,發火把門給砸了。我已經按他心理醫生的指導把他催眠了。”
民警皺眉:“他平時也這樣?”
“不是,他平時情緒穩定,他的心理醫生可以證明。”
民警轉身看向圍在衛生間和房門外面或驚疑或緊張的這些人:“誰是他的心理醫生?”
“白翊,市一院的精神科醫生。”溫程說,“沒在這裡,在國外。我們剛才電話聯系的。”
民警收回視線:“那你和……這是你兒子?”
“我朋友的孩子。”
民警指了指鄭鈞:“他的?”
“不是,别的朋友。”
“那怎麼在你這兒?”
“他父母去世,我是他的監護人,和他爺爺約定好撫養他。有監護證明,今天下午剛辦的,在電視櫃最中間的抽屜裡。我動不了,得麻煩你們親自拿一趟。”
民警示意另一位民警同事按溫程說的拿來監護證明查看,看完沒問題後,讓放了回去:“你們挨他打了?”
溫程呼吸漏了一次,下意識餘光看了時生一眼,緊緊咬着牙:“沒有。”
民警明顯不信:“那你什麼情況?”
“被他砸門的動靜吓的。我有神經痛的病,一緊張或者一有噪音就神經疼、頭暈、身體發軟,是老毛病,從小就這樣,平時經常犯,休息一陣或者睡一覺會恢複。我有病曆,但是幾年前的,而且不在這兒,在外市我父母家。”
民警審視了溫程一眼,沒再繼續追問,換了個問題:“那他呢?你打他了?”
“沒有。”
“所以你們之間沒有肢體沖突?”
“沒有。”
但報警人的話、門外衆人的神情、衛生間被暴力破壞的門和癱坐在地狀态不佳的溫程都讓民警難以完全相信鄭鈞沒造成傷害:“除了砸門,他還做了什麼?”
“沒了。”
“沒了?”
“沒了。我在他失控的第一時間帶孩子躲了進來,在他砸門進來以後催眠了他。他還沒來得及造成傷害。”
“隻是這樣?”
“隻是這樣。”
“沒有任何其他沖突?”
“沒有。”
民警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開口問:“是真的嗎?”
“真的。”
民警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沒再問,而是換了個問題:“你說他情緒失控是因為受刺激,他怎麼受的刺激?”
“他比較任性,總會提無理的要求,我平時都會順他的意,但這次養孩子的事我和他意見相左,他難以接受,情急之下情緒失控了。”
民警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了:“你和他隻是朋友,不是情侶?”
溫程愣了一下,搖頭,“不是。我和他是好朋友。我就他這一個好朋友。”
民警張了張嘴又合上了,沒再問。
轉身和門外向目擊者們查證完畢的同事核對了一下,最後問:“雖然你的态度已經很明确了,但我還是得依程序确認一遍:你接受調解嗎?”
“接受。”
“行,”民警點頭,沖鄭鈞擡了擡下巴,“他什麼時候醒?”
“不知道,随時會醒,醒了還會繼續鬧。”
“那就帶走,他什麼時候醒,我才能什麼時候查證。”民警說着看向溫程,“至于你,你不是睡一覺能好嗎,你也跟着走,所裡睡去吧,睡好了你倆直接一起簽和解走人。孩子沒人看就帶上孩子。”
溫程愣了,查證過程中,鄭鈞全程沒說話,隻有他一人在說,隻憑他的一面之詞,他違法的嫌疑無法消除,民警有理由對他保持懷疑,并把他也一起帶走。
但如果一起去派出所,鄭鈞醒了,再對時生不利怎麼辦?
溫程問:“是要讓我和他待在一起嗎?”
“怎麼了?”
“他醒了以後還會失控,我和孩子不能和他待在一起。”
“不在一起。”民警說:“他在候問室,你在樓道或者大廳。”
“有約束帶嗎?你們給他穿上約束帶吧,不然他醒了會不好控制。”
民警看了溫程一眼,又看向鄭鈞,最終還是拿警繩綁住了鄭鈞的手,然後和小錢一起把鄭鈞轉移到了樓下的警車裡。
另一位民警和程露帶來的一位員工扶着溫程下樓也坐進了警車裡,程露把時生領下樓,抱起來放坐在了溫程腿上。
程露告誡兩位員工不要亂說話之後,讓他們回店裡去了,然後上了小錢停在旁邊的車。趙姨匆匆去衣櫥拿了厚外套和毯子出來,把溫程的公寓關燈鎖門,拔下鑰匙匆匆下樓,和厚外套一起交給溫程,也上了車。
然後,警車在前,小面包在後,兩車人一起往派出所趕。
去派出所的路上,溫程一直心驚膽戰,擔心鄭鈞會醒,好在并沒有。
到了派出所,鄭鈞被帶進候問室,解了警繩,改用警用約束帶保護和束縛在候問室的床上。
溫程被安排睡在樓道裡的舊沙發上。
一共兩間候問室,一間單獨關了鄭鈞,另一間關了兩個醉漢和一個等拘留證下來後要被移送拘留所的人。
溫程隻能睡在樓道的沙發上,不然就得去大廳睡冷椅子。
四月初的天還是冷的,候問室不保暖,勝在密不透風,鄭鈞裹着約束帶,還蓋着毯子,并不多冷。
樓道和大廳卻四面來風,穿着厚外套、裹着毯子都覺得身上總有地方是涼的。
這時候最暖和的地方是車上,車裡還能開空調暖風。一晚上跟着折騰已經夠累,溫程沒讓程露、小錢和趙姨在所裡陪着,讓他們留在了車上休息。
溫程怕時生着涼,想讓時生也跟着去車上,時生卻緊緊抓着他的衣服不松。
溫程歎了口氣:“上來,我現在還動不了,你自己蓋好。”
時生爬上沙發,擠着趴在溫程身上,給溫程和自己蓋好了毯子。
“給白翊發個消息,就說我們在派出所,鄭鈞被催眠了,在候問室,警察在等鄭鈞醒來查證做調解,最多隻能拖8個小時。”說完,溫程補了一句:“知道是哪個‘候’嗎?等候的候。“候問室”,就是前面門牌上貼着的那三個字。”
時生拿出溫程的手機,按溫程的意思給白翊發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