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内病床上坐着一位穿着療養服的老人,面色有些蒼白,但神情嚴肅,目光銳利。
“您讓律師和我們說這些的目的,就是要告訴我們您還是打算不管這個孩子?如果是這樣,您打算拿時家的孫子怎麼辦?送福利院?”溫程直接問道。
“你連招呼都不打?”張萬丞的聲音铿锵有力,聽着不像是個身患重病的人。
“5分鐘的探視時間不允許我廢話,作為商人和重病患者,您必然也知道時間的寶貴,所以請您也别再繞彎子了,我們已經沒精力耗下去了。”
“你不會談判。”張萬丞喝了口藥茶。
“如果您再不切入正題,我就把時生放在這兒,轉身離開。”
“我會派人把他送回你家。”
溫程皺眉:“什麼意思?他不是我的孩子。”
“但連薔留的遺囑是合法的,你是最合适的監護人。”
“我拒絕。”溫程嚴肅地說。
“倫哲天資聰穎,原本我夫人對倫哲這個兒子寄予厚望,但倫哲長大後,卻浪費了一身的天賦本領,還和不受時家認可的女人結婚,婚後行為也無改觀,我夫人被他傷透了心,不再認他這個兒子,更别提時生這個孫子。”張萬丞說。
“但您是認的。”溫程抓住了張萬丞話裡的破綻,“您家大業大,房産衆多,完全可以偷偷找一處房産撫養時生。”
“我握着時家的經濟命脈,可我絕不違背我夫人的意願,這是結婚時我就向她做出的承諾。至少她在世的時候,我不會讓她覺得我對她不衷心。”
溫程總覺得張萬丞的後半句話聽起來讓人十分不适。
“什麼叫……她在世的時候?”溫程皺着眉。
“她癌症晚期,轉移到骨了,還有至多一年的生命。”張萬丞語氣無波地說。
溫程沉默了。
“不違背她的意願,是我對她的承諾,所以她去世以前,我不會違背她的意願,不會認回這個孫子。”
溫程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我大概明白了……直接說您的計劃吧。”
“她去世以前,時生由你帶走,你當他的監護人,我們不會聯系你,你也不要聯系我們,怎麼養他是你的事,與時家無關。”張萬丞說。
“那貴夫人去世以後呢?您會把時生接到時家?”
“我會把他接到時家,同時,你養他花了多少錢,我會以三倍的數額還你,前提是你對他的花費合理有據。”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會讓他去福利院。”
“讓福利院特别關照?”
“時家不搞特殊,這是時家家規,時家人不靠本家,靠的是自己,混成什麼樣本家都不負責。”
“他是您的親孫子,才5歲,您怎麼舍得?”
“别的孩子能過得,他為什麼過不得?”
“他從小就缺乏關愛,又接連被親人抛棄,你不覺得這對他來說過于殘忍?如果他因此産生心理問題,他該多痛苦?”
“痛苦?誰沒痛苦?”張萬丞覺得好笑,“哪個孩子沒點毛病?哪個人沒有心理陰影?人覺得痛苦是因為吃得太飽,人是靠吃飯活着的,想吃飯就别矯情,太矯情的人會餓死。”
溫程無話可說。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一年後,您會把他接到時家本家,還是把他扔到時家外面的房産裡?”
“既然他不被我夫人認可,那他就不能回本家。我承諾養他已經是最後的讓步,至于他,一年後會和保姆一起生活在某處遠離時家的房産裡,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仁慈了。”
“仁慈?這和抛棄有什麼不同?”
“抛棄?違背自己意願的分别就叫抛棄?你不覺得這叫法也是一種利己主義嗎?”張萬丞說,“人終歸得離開家庭自己長大,有的人離開得早,有的人離開得晚,有的人主動,有的人被動。但有的人因此長大,有的人卻因此偏執,這才是人和人的不同。不管怎樣離開家庭,重要的是去長大,人可以對過去有所留戀,但為什麼要過分留戀呢?過分留戀過去的人才會産生被抛棄的想法,過分在乎自己的人才會變得痛苦和偏執。如果他是這種人,那就算我把他接回本家,給他關愛,也不能改變他,能改變他本性的隻有他自己。本性是天生的,是惡的,是藏在骨子裡的,隻會輕易被激發,不會輕易被改變。所以,如果他的未來是堕落的,說明他本性如此;如果他的未來是值得尊敬的,說明他忍受萬難克服了本性。無論哪種,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家庭隻是被強化了的概念而已,隻是用來背鍋的概念而已,你明白嗎?”
“您的意思是,人們指責家庭隻是為了掩飾自己沒本事?”
“不然呢?有本事的人從不指責别人。”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那我就不摻和您的教育理念了。時生是你們時家的孩子,既然你們覺得家庭無所謂,送福利院也無所謂,那我一個外人就不多管閑事了。”溫程摸了摸時生的頭發,蹲了下來,讓時生站在地上,“時生,松開我吧,你爺爺會給你安排住處。”
張萬丞說:“是的,現在福利院的條件已經很好了,住一年再接你回來,不是問題。”
時生趴在溫程肩頭,手緊緊抓着溫程脖子後面的衣服。
“時生,松開我吧,我得走了。”溫程心裡一疼,咬牙說,“他們才是你的親人,你得留下。”
“為什麼我得留下?”
溫程僵住了——時生又開口說話了!
時生冰冷的聲音繼續在溫程耳邊響起:“你不是可以養我嗎?”
屋裡的人怔住了,溫程昨晚聽見過時生的聲音,所以雖然心驚,但好在有了心理準備。
瘦大媽剛被時生瞪過一眼,被時生毫無感情波動的聲音冰過以後立即對胖大媽露出了“你看吧,我就說吧”的眼神。
而屋内其他三人則一臉的不敢置信,盡管他們都知道這聲音确實是一個孩子的聲音沒錯。
張萬丞意味不明地看了時生一眼。
“你嫌三倍的錢少?”時生還在繼續說,“還是嫌我麻煩?”
“不是……”溫程一時語塞,“我……”
“那你為什麼不養我?”
時生說話時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溫程的頸側,溫程卻覺得頸側一陣涼意。
溫程吃驚于這個5歲的孩子為什麼懂這麼多,但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是遺傳了張倫哲這個天才的基因。
溫程穩了穩心神。
“我們昨天談過了,不是嗎,時生?我沒有這個義務,而且我也不想。”
“你怕鄭鈞?”時生問。
溫程愣了一下:“這和他有什麼關系?”
“你想一個人生活,但你有鄭鈞,有昨晚烤魚鋪那個女生,還有你通過電話的那些同事,你沒辦法一個人生活。”時生說。
溫程驚訝了,自己和同事打電話大多都是在時生睡着時打的,時生竟然聽到了。時生當時難道是醒着的嗎?
“不一樣,你懂嗎?”溫程按了按額角,“他們是我個人生活以外的人,我也一樣,我也是他們個人生活以外的人。”
“我媽留下遺書讓你養我,我們一起生活了兩天半,”時生忽然擡起頭,溫程的視線一下子撞入了時生的眼睛,時生也在看着溫程,“我不願意離開你,你真的想留下我離開嗎?”
溫程仿佛被時生暗如黑淵的眼睛吸了進去,一時盯着忘了移開。
突然,時生松開了溫程,退出了溫程的懷抱,“好,那我留下。”
“什麼……”溫程一愣,沒反應過來,懷裡就空了。
“你走吧。”時生沒再看溫程。
“好……”溫程愣愣地應了一聲,抱了時生一晚上加半個白天的懷裡突然一空,他有些不适應,感覺心裡很不舒服。
“那……我……走了。”溫程看了一眼時生。
時生沒再看溫程。
溫程慢慢站起來,又看了一眼時生,對張萬丞說:“我托人給他預約了今天下午3:30省一院的心理咨詢。不管您準備安排他去福利院還是其他地方,至少先帶他去看一看心理醫生。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對他打擊太大,就算天性要靠自己克服,也要有克服的資本,資本需要積累,有些東西靠他自己消化太艱難,您幫他一把未嘗不可。”
溫程說完,轉身和大媽們離開了病房。
瘦大媽問:“這孩子就留時家了?”
胖大媽說:“先去福利院住一年,然後再去時家,是這個意思吧?”
“是,”溫程說,“今天辛苦二位了,我送二位回去。”
溫程把兩位大媽送回了居委會,然後自己回了家,經過三天的波動,生活又回到了正軌。
溫程打開電腦查看郵件,一共兩封,都是陳笑和趙撻發來的,趙撻是提醒他今天鄭大老闆因為他請假的事發了一通火,讓他明天上班小心。陳笑也是提醒他小心,順便告訴他會開完了,他那部分版塊暫時沒問題,隻需要等中期和後期完成以後再微調。
溫程給兩人回了謝謝,打開昨天鄭鈞發來的新任務,點開附件開始着手新工作。
新工作頁面的彩色标簽很亮眼,看起來讓人很煩躁,溫程關掉了标簽。關掉标簽後的頁面邊角變得空白而空曠,讓人很心慌,溫程又把标簽恢複了。
産品介紹的字體太小,看着密密麻麻眼暈,溫程調大了。調大後的字體看着讓人焦躁不安,溫程歎了口氣,索性關了頁面,關了機,兩手重重合上了電腦,順勢趴在桌上。
他沉默地趴在桌上,一直想要壓制的問題總是冒出頭:時生怎麼樣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在屋裡環視了一圈,視線落在床頭櫃上的健胃消食片和藥膏上。
忘了帶這些。
他會和人說他受傷了嗎?别人會發現他受傷了嗎?他吃東西了嗎?他去看心理醫生了嗎?他被送到福利院了嗎?他……
“他需要我嗎?”
溫程拿起消食片和藥膏,靜靜在原地站了幾秒,轉身向着門口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抓起外套沖出了門。
電梯停在12層,他直接從樓梯跑下了樓,邊跑邊穿上外套,然後一路沖到小區門口打車到了白家老宅。
女管家看到是他,什麼都沒問就讓他進來了,他顧不上疑惑,按記憶找到了偏宅裡張萬丞的病房。
“時生呢?!”他氣喘籲籲地拉開門就問。
“走了。”律師站在張萬丞旁邊正在沏藥茶,看到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哪兒?省一院還是福利院?”溫程顧不上疑惑。
“省一院。你不是說幫一把也未嘗不可嗎?”律師說。
“謝了。”溫程轉身離開病房,打車趕去省一院。
“一會兒把你爸叫來。”張萬丞說。
“您真要改?”律師驚訝地問。
“我說了,如果他真的返回來,就改。”張萬丞喝了口藥茶。
“但您得坐6點的飛機去看夫人。”律師看了一眼手表說。
“那就讓你爸現在過來。”
“好的,我這就打電話。”
溫程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沖到了省一院,找到了預約的診室。診室門口一左一右站着兩個穿着西裝的人,看起來不是保镖就是司機,而且也許是時家的人。
溫程看了眼時間,4:30,時生應該已經進去一會兒了,不知道醫生能不能讓他開口說話,能不能看出他心裡有沒有什麼隐患,一次咨詢能管多少用。
溫程在診室外焦急地坐着,時不時起來來回踱步,他不知道自己在焦急些什麼,總之就是焦躁不甯。
過了一個小時,門響了一聲,溫程趕緊站起來,門口兩個人一直警惕地看着他。
門開了,護士走了出來,随後是醫生,醫生看到他時,對他笑了笑,用清柔的聲音問:“您是溫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