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飛檐皆覆白絨,老梅吐蕊,胭脂色花瓣沾着新雪。
英國公靜靜地看着斑斑點點的紅梅,眸色幽深,沒有草率開口。他經曆世情幾多,如何不知現在若是硬拗着芙昭來,會讓芙昭愈發叛逆。
強權在手,毀了一個小小縣令易如反掌,但華九思這孩子他觀察許久,真是不錯。
人才是國之根本,新朝初立,他雖位極人臣,但絕不能放縱自己的私心。
那該怎麼辦?頗為棘手。
“不如,我多給你講講你的母親?”說到底,投鼠忌器,隻能采取懷柔策略了。英國公微微歎息。
芙昭看着他的臉色變來變去,好久才吐出這麼一句話,忍俊不禁。
誰見過威風凜凜的英國公,津水衛主帥,如今這般循循善誘、小心翼翼的模樣呀?
芙昭笑出了嘴角的兩朵梨渦,輕聲道:“舅舅莫急,母親給了我生命,您雖未親至,但若是沒有您,我也長不到這般年紀,生恩養恩在上,我不會任性妄為。”
聽到這一番話,英國公臉上的堅冰都融化了。
尤其那一聲甜甜的“舅舅”,更讓他一個七尺男兒,心底升騰出些許感動。
英國公盡量将粗犷的聲音放得柔軟:“但華九思不會入贅,這可如何是好?”
“其實不論是否招贅,我們隻要有孩子,必有一子入周家祠堂,承繼母親的香火。”
芙昭眉頭輕輕皺起,面露懇切,“舅舅,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為母親燃香,已是我終身憾事,又怎會因為自己的私情,置母親百年後的香火于不顧呢?”
是啊,根本無關入贅,隻要有一子。
英國公恍然,周月芙留下的遺産之豐富,他就不信華九思不動心?
不過,若是華九思真的為遺産所動,又豈會真的讓芙昭幸福?
英國公的這一顆拳拳之心甚是七上八下。
“我是母親的女兒,舅舅該信我才是。”芙昭笑意吟吟。
她就像那一株被燒成焦炭的木芙蓉,環境越貧瘠,根系越堅韌,假以時日,總能得見天光。
此刻,英國公終于明白了長姐為何為她取名芙昭。
英國公又想到了周月芙。
她臨死前都沒有脫下铠甲,忍着劇痛,鎮靜地安排好攻城方略,然後爬上高架,看着大昌軍隊勢如破竹,才沖着前朝太子胡元的方向大笑三聲,吐血而亡!
猶記得長姐上戰場前,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阿弟,你知道我心底最記挂的是誰。”
英國公眼眶發熱,回過神來。
不知不覺間,雪停了,天色漸晚。他轉身,看向正堂。
正堂裡燈火通明,因是家宴,柳桃花安排的是大圓桌,主打一個熱熱鬧鬧,長安侯沖英國公招手:“大哥,快過來啊!”
芙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舅舅,我帶了新式點心哦。”
“好,一起吃飯!”
英國公擡頭望向剛露出頭的月牙,心裡默默問道:長姐,你能放心了嗎?
長安侯府的廚子使出了渾身解數,但到底還是沒比得過昭記的新點心,畢竟新鮮。
這小面包嬰兒拳頭一般大小,如雲朵般宣軟,入口即化,着實令人上瘾。
徐恩行和柳杏花差點兒因為最後一枚小面包的歸屬打起來。
還是芙昭連忙承諾明日給他們一人送一盒,這才消弭了“戰争”。
柳杏花嚼着小面包,喜滋滋地道:“阿昭,前日有個詩人來書院采風了,院主款待了他,初夏姐姐平日裡不怎麼講話,但那日在詩人面前變着花樣兒地誇你呢。還有古姐姐,十分豪氣地送了那詩人一匣子點心,把你誇的是天上有,地上無。”
詩人采風倒是常有的事情,畢竟女子書院實在新奇。
但芙昭倒是第一次聽說,她好奇地問:“這位詩人姓甚名誰?”
柳杏花偏頭想了想:“好像叫何季……”
“何季山嗎?”周晗接過話頭,“何大家詩作不多,但都是佳品,《悲農》就是出自他手。”
英國公夫人也柔聲附和自己的兒子:“何大家詩畫雙絕。”
裴無名也應聲:“說起詩畫雙絕,素來就有‘南何北孔’的稱号。”
柳杏花睜大眼睛問:“北孔是誰呀?”
裴無名耐心解答:“自然就是孔良瑞孔大家。”
芙昭皺眉:“就是律例館的孔提調嗎?”
裴無名點頭:“這二位不僅齊名,而且互為知己。再說回何大家,昔時陛下聲勢不顯,但他依舊寫詩盛贊陛下仁義,險些被前朝戾帝賜死,自此鮮少踏足北方,興許是現如今陛下得了天下,他才敢來盛京的吧。”
戾帝,是大昌對前朝最後一任皇帝的谥号,足見其暴戾。
柳杏花哇了一聲:“這麼說,我們書院就快有名垂青史的詩作了?”
裴無名笑着看向芙昭:“如果他要寫詩贊芙昭呢?”
柳杏花激情鼓掌,芙昭卻撇撇嘴:“那還不如誇誇我的小面包呢,這才實惠。”
衆人大笑,裴無名用筷子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笑罵:“你呀,你呀!”
弦月挂深空,歡聲傳萬家。
宛平縣衙裡,華九思拿着大昌律仔細研讀,還不忘時不時地叮囑方師爺:“錢财雖不多,但禮數一點都不能少,一定要檢查仔細。”
方師爺死死盯着。
“大人。”一名衙役進來,捧着一個紫檀木匣,“有人放到衙門口的,要屬下去查嗎?”
華九思皺起眉,走過去将木匣打開,是一套紅寶石足金頭面,分外華貴。
不用猜也知道是誰送來的。華九思冷聲道:“不用,下去吧。”
他猶豫了很久,才吩咐方師爺把這套頭面也加進聘禮裡面。
當夜,黑衣人送來家主的第二封信,自然是誇他做得好,要确保與芙昭的定親萬無一失。
華九思難得地緊張,倒不是擔心完不成家主的任務,也不害怕什麼招贅的承諾,就隻是單純的緊張,帶着對未來的憧憬與期待。
然後他瞪着眼睛醒了一宿,次日頂着黑眼圈,頗為後悔。
芙昭也緊張,她皮膚白皙,黑眼圈更是明顯。
于是兩個“熊貓眼”一大早見面的時候,都笑出了聲,倒少了些許局促。
“媒人在外等着。”華九思解釋道,“但不知你是什麼想法,想先與你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