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苦長,滄浪卻醒得很早,在胡靜齋的靈位前上過了香,推窗隻見東方欲曉,天際仍舊鍍着一層深重的墨藍。
角落裡,阿鯉正與懷纓相擁而眠——糾集兵馬預備武谏的前夕,阿鯉就被封璘當成身後事托付出去。然而當日情形實在太混亂,小子受了驚吓,夜夜必得枕着狼腹方可入睡。
阿鯉被尿憋醒,朦朦胧胧見着牆角狗洞晃出來個影兒,當下揉眼大叫。懷纓翻身将他牢牢護住,作勢就要撲上去,被聞聲趕來的封璘及時喝止。
庭院不敢點燈,怕引來追兵,昏暗裡滄浪竟然沒有看出這人是誰。
這人的官袍被泥水泡得發白,看不出原本的服色,兩臂拖在身側,軟趴趴地使不上一點力。整個人蓬頭垢面,發冠跑丢了,隻留一根烏木簪斜插着。
封璘接了燈來,滄浪便借着那微弱的芒,從烏木簪依稀辨認出了來人。
“陳大人?”滄浪試探地叫了一聲。
那人渾身一抖,吃力地仰面朝上,從亂糟糟的長發裡露出雙眼,看到了滄浪。他木然睜大眼睛,猛地眨了兩下,霎時喉頭大動,竟失态地哭出來:“師兄!是你,是你!”俄頃又喜極而泣,“夫子顯靈,顯靈了啊——”
他又哭又笑的樣子讓封璘直覺一時難以深究,便叫遲笑愚把人帶下去換了幹淨衣裳,其間發現陳笠胳膊上的傷,于是又費了番功夫料理。
陳笠再入屋時,天光已經大亮。
他兩臂裹得像長條粽子,情緒還沒有完全平複下來。他見到滄浪就想起慘死的胡靜齋,喉間被哽咽聲堵住,張口盡是哭聲,聽得封璘頻頻蹙眉,生怕又勾起了先生的愁腸。
“内閣簽發動議的那日,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封璘迅速掐斷了陳笠的抽噎,沉聲質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陳笠抱着黑瓷碗,連飲幾大碗冷茶,像是渴急了。茶水潑灑出來,沿着下巴淌濕了前襟,他卻沒法擦拭。
萬分局促間,滄浪用帕子替他代勞。陳笠報以赧然的一笑,須臾廢聲說道:“那天,楊大智假以聖人之名,将九卿并内閣諸臣召進值房,令我等聯合上書,請準華夷交好。這等折節辱國的盟約,誰若是做了動議之人,往後百年都要被戳着脊梁骨罵國賊,在場諸臣皆都位高權重,哪個肯?楊大智狼子野心,早在房中布下了劊子手,但凡有人敢質疑一句,手起刀落——朝堂棟梁啊,連句二話都沒有就斬了,戶部潘尚書,可不就是這麼沒的嗎!”
陳笠垂首,在回溯中,忍不住又低聲嗚咽,難以繼續。
果然如此,封璘冷靜地想:楊大智用一場大火拿掉了自己對禁中的轄制權,便是在給監禁閣臣做鋪墊。他假以内閣之手炮制了那份盟約,為的不隻有“名正言順”四個字,他真正想的是把這些貴人拉下神壇,撕掉他們道貌岸然的僞裝,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這人俨然已經不管不顧,是個瘋子了。
封璘面色嚴峻,偏過頭聽牆外的梆子聲。滄浪騰出手替陳笠一下一下順着氣,過了半晌,輕聲問:“大人還沒有回答王爺,你是怎麼逃出宮來的呢?”
封璘從刑場把人帶走以後半柱香,聖人下旨合京大索的同時,一并戒嚴了四座城門,防衛之嚴,水潑不進。皇宮徹底淪為拘囿朝臣的樊籠,漫說陳笠四肢殘廢其二,便是他再長出三頭六臂,區區一介文臣能瞞過滿宮宿将的眼目逃出生天,這聽起來就有些不可思議。
陳笠一路苟延殘喘,腦筋慢了半拍,到這會才聽出點弦外之音,趕忙辯白道:“我逃到宮門口時,正愁遁地無門。僥幸遇上韫平郡主的車駕,是郡主殿下助的我。”
楊大智到底不曾采納那些人的提議。王正宣負氣出走,京中既沒有派兵去追,也沒有立時斷掉南洋水師的補給。畢竟,偷梁換柱的戲碼隻在水下進行,一旦逼得王家同晏室翻臉,沒了忠義做鉗制,楊大智現有的籌碼皆都不值一提。
但他很快找到了平衡局勢的關鍵,那就是自“鬼頭彌案”後,一直寓居京城的王韫平。楊大智十分懂得掩人耳目,他沒有公然限制郡主進出,卻在明裡放松查驗的同時,暗中加派了錦衣衛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郡主大義,明知多少雙眼睛盯着,為解晏室之危于倒懸,仍然冒死将我藏于車廂内,我這才有機會帶着秘密出宮來面見殿下。”
說着那日情形,陳笠蒼白的臉上倏忽浮起淡淡的紅暈。但封璘沒有在意,他很快關注到另一個很重要的點,“你說你行至宮門外方遇郡主馬車,可本王委實好奇,你又是怎麼殺出錦衣衛的重圍,逃離值房那座修羅場的呢?”
陳笠面色陡變,聲音一下降得很低。畢竟這事說出來,連他自個都沒法全然相信。
“是若木基,哦不對,應該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