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馬馳騁禁中,意圖劫持天子欽提的朝廷重犯,向來學不會循規蹈矩的兖王殿下這回是把晏都的天都捅穿了。隆康帝原就因大火一事心生不滿,驚悉封璘大鬧犴刑台的消息,絲髪芥蒂終于長成不纾不快的塊壘。
翌日天不亮,雨勢剛小些的時候,緝拿欽犯的明黃布告就張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錦衣衛全面接掌晏都巡防,指揮五城兵馬司傾營出動,明察與暗訪晝夜不休,暴雨造成的壓迫感很快被另一種沉悶所取締。
皇城東隅。
庭院裡的雜草經風伏低,露出了龜裂貧瘠的土地,此處曾為先太傅落腳京城的别院,自秋千頃三字成了禁忌後,與他相關的所有痕迹也似乎都被人遺忘。
也正因為這樣,他二人方在京城有了一個短暫的避難之所。
滄浪捧碗坐在廊下,已經忘了流淚的滋味,隻是任随液體從眼眶落入碗底,神思不屬間飲一口,濃稠的藥苦也蓋不住那些許的鹹。
倏爾,一頂粹白狐裘覆上肩,攏起連日霜寒裡僅有的暖意。“每年秋風起時,的确會教人懷念鲙香菰美。等幾時回了松江,我與先生再去嘗嘗鮮。”封璘來到身後,輕柔地說道。
滄浪笑笑,握住了他搭在肩上的手,嗓音啞得有些厲害:“不是最不耐煩挑刺的嗎?”
封璘蹲下來,胸膛緊緊貼着滄浪瘦得見骨的後背。他像是頭不會安撫人的小獸,裂唇一下一下點在後頸已見幹枯的秋海棠,試圖用這樣拙劣的法子為滄浪舔舐傷口。
“先生喜歡的,阿璘都願意試一試。”
“阿璘,”滄浪突然偏過頭,面頰貼着封璘的面頰,這回他沒法渡給他體溫,自己都冷得像是孤魂野鬼,“先生沒有老師了,我——”
如鲠在喉,滄浪像是忘記了要說什麼,怔怔地,隻好又重複了一遍,“我沒有老師了。”
颠來倒去終至淚如雨下。
胡靜齋于滄浪,是嚴師是慈父,是相望第一眼裡就知會白首同歸的知己。在那些年少輕狂的歲月裡,隻有老師能一眼看穿他脫略形骸下的此心赤忱。盡管胡靜齋為人刻闆、不苟言笑,卻總是肯對愛徒間或為之的孟浪與任性網開一面。逆詩一案,胡靜齋破例以先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為憑,用僅有的免罪機會換得秋千頃不死。
師以愛徒,非為報也【1】。老師兩個字,是滄浪曾為少年郎時最堅強的後盾,也是他和從前恣意生涯的最後一點關聯。
“欽安慘案......”封璘聽着雨聲,思緒有一瞬息的恍惚,這是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從滄浪口中聽到三年前的事。
“胡濟安犯的是死罪,原本丹書鐵券可以救他一命,但老師為了我,已經失去了徇私的機會。”滄浪哽咽地說,“要說虧欠,不也是我有愧在先?我明白老師三年來的不痛快,我們都太害怕傷疤揭開後的鮮血淋漓,就因為這樣,老師到死都放不下心底的膿瘡。”
“可是阿璘,”滄浪眼眸晦暗,沒有抽泣,任憑淚淌得無聲無息,“我想讓老師知道,我想告訴他,傷疤早就好了,他不欠我什麼,他什麼也不虧欠我啊.....”
封璘更用力地收緊懷抱,似乎想把先生完整地圈進隻有自己的領地,不再允許任何人靠近。然而秋風秋雨比人獸都要狡猾,它們無孔不入地吹打在滄浪暴露在外的每一處,讓他看起來是那樣的頹唐與狼狽。
封璘盡力為先生遮擋,擡臂時露出火場裡撿回的瑪瑙珠串,上邊的道道裂痕是他的心傷,封璘卻在須臾之間就将其掩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戒備。
“先生還有阿璘,先生不要忘了,狼崽是最記仇的,皇兄跟首輔大人的血債,阿璘每一筆都會仔細讨還。”
滄浪回身擁住封璘,把滾燙的淚都抛灑在他頸窩,連同一片凋零不知歸處的黃葉。
一連數天查無所獲,錦衣衛加緊了搜捕的進度。
這幾日,巡邏隊的注意力逐漸脫離皇城根下的官巷,轉而放在了遠離權勢腹心的七裡之郭。有人似乎回想起,先太傅秋千頃曾在東城民區置下過一間外宅。
軍靴踏地聲早晚傳來,其中摻雜着刀鞘與铠甲摩擦發出的脆響,給人以身在交戰地的錯覺。高牆之内變得不再安全,那青磚壘疊的飛檐翹角縱然被細雨洗褪了顔色,但在一排灰撲撲的瓦房裡終究是惹眼的存在。
封璘散出去的人手每天都有消息傳回,西關綏靖,東海收兵,楊大智的憤恨以一種滅頂的方式落下來。他在權力的中樞操縱着幕前傀儡,發出的每道诏令看似滑稽,背後卻都包藏着确鑿無疑的惡意。
然而當晏室終于有所醒覺時,胡靜齋已經被五馬分屍,兖王則帶兵叛出了皇城。梁柱毀棄,再無誰可以收拾渙散人心,這危樓在風雨飄搖間發出了轟然傾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