摒開流言之事不談,封璘清丈子粒田的差事辦得委實漂亮,聖人激賞不已,特賜他食親王雙俸,僅每年俸米就高達兩萬石,其餘恩典自不必說,更令人矚目的是,隆康帝還将禁中宿衛的轄制權一并交到了封璘手上。
要知道,禁中宿衛肩負衛駕之責,非股肱心腹不能勝任,按照大晏成規,禁衛的統轄權更是慣由東宮主掌。聖人有此谕旨,朝臣們難免對立儲之事揣測紛纭,封璘毫無疑問是儲貳之位炙手可熱的人選。
風聲既出,兖王府一夜之間成了滿京城的焦點,脅肩趨奉之人有如過江之鲫,幾不曾把王府的大門擠破。更有甚者,效仿那坊間冰人的作派,刺帖裡夾帶着閨閣女兒的生辰八字,恨嫁之心拳拳可表。
對此封璘一概視若無睹,這些刺帖于是都成了懷纓的腹中物。利祿名場汲汲過,封璘面上一切如常,胸中卻另藏着重重心事——
接連幾天過去,嚴府幕僚就像是人間蒸發了般,錦衣衛遍尋城中大街小巷,一無所獲。
封璘心裡始終存了個疑影兒。
嚴谟是個什麼德行,他在江甯時便已領教過,無膽無識,投機鑽營倒是把好手。按說京城謠言明裡揭的是先生的短,真正的用意卻是把自己拖下水。姓嚴的沒有這個膽量,以其無利不起早的行事風格,更無那個必要。
封璘深知這件事的内情匪淺,唯有等到疑犯落網方知究竟。然而這一等,嚴府幕僚蹤迹難尋,都察院卻傳來了走水的消息。
“先生何在?”
兖王府的人馬趕到時,值房的火已經被撲滅。封璘面色沉冷,大步邁進院中,他頂上的玉冠還未及卸下,很顯然是面聖歸來。
早他半柱香趕到的陳笠才指使人把火撲滅,滿頭滿臉是灰,一張口,教空氣中彌散的焦糊味嗆得咳嗽不止。
“後、後堂,人沒事,咳咳,就是還暈着。”
無事怎會犯暈?封璘心道文人說話就是積黏,邊走邊問:“請太醫了沒有?”
“謠言傳得正盛,師兄站在風口浪尖上,實在不宜太招......”封璘頓住腳步,一個眼神殺過去,陳笠連忙又道:“楊指揮使說了,隻是吸入煙塵,暫時陷入昏迷而已。”
封璘目不斜視,袍服何時沾上了灰都不知道。他進屋時,楊大智正在外間踱步,聞聲一拱手:“王爺。”
封璘擡手止了他,徑直走到滄浪榻前,撤開一條腿,在靠近先生的地方單膝跪了下來。
火燒之後的餘熱不曾散去,錦衣衛清理火場的吆喝聲時起時伏,檐角水滴劈啪,斷斷續續地打在燒焦的梁柱上,灼起細袅白煙。滄浪在睡夢中猶不安穩,手指無意識地揪緊身下竹篾,片刻猛然擡起,被封璘盡數納入掌心。
“火,火起了!”他的呓語驚惶裡透着一絲絕望,說不清夢中見到的究竟是今日之險境,還是三年前在欽安城樓的四面楚歌。
周遭亂哄哄的,封璘傾身向前,冰冷的手指撫在滄浪的面頰,挨近了嗓音低沉:“先生勿驚,阿璘在這。”
那年欽安城樓的風太大,他拼盡全力也未能讓先生聽見的嘶吼,今日說得不疾不徐。滄浪就像是有所感,被那帶着硬感的觸碰漸漸熨平了額間惶遽,疲憊地蹭了蹭。
“先生不是吸入火煙過度,而是被人用了蒙汗藥。”楊大智不知何時站到身後,輕輕地說。
封璘頓時警惕,順着他的目光轉眸瞥向門外奔走的陳笠,在短暫的回望裡明白了他的顧忌。
“關上門說話。”
少頃,人去屋空,楊大智垂首道:“這場火起得蹊跷,現場發現了助燃的硝石,還有一塊浸了蒙汗藥的濕帕子。相信是有人縱火以後,将先生故意迷暈困在值房,好做出逃生不及的假象。”
封璘聽着神色不改,眸底卻仿佛結了三尺寒霜,“今日不該先生當值,他來都察院所為何事?”
楊大智道:“卑職向黃庫小厮詢問過,先生此來是為了追查江甯商戰中,閩商錢莊被封之事。現場因為走水一片狼藉,錦衣衛沒有找到與此案相關的任何卷宗。”
那是數日以前的事,幾百家票号無由被查封,險些連累封璘在與七大商的對峙中功虧一篑。盡管後來證實是嚴谟通風報信,但滄浪心中約摸有着和封璘相同的疑惑,僅憑嚴氏一己之力,怕是掀不起這樣大的風浪。
朝中有人為他助力。
這是八丨九不離十的。
燭光暗下去,封璘看滄浪睡踏實了,仍舊攏着那雙手沒放,冷冷地說:“原件被毀,錦衣衛總該有辦法順藤摸瓜。”
楊大智像是早有準備,從飛魚服的寬衽取出兩頁紙,雙手捧給封璘:“燒了黃卷,内閣的票拟還在,上頭可有首輔大人親手加蓋的官印。隻是這文書沒能呈到禦前,因那幾日聖人龍體欠安,州府以下非軍政大事,皆由黃大伴代為處置。”
“你的意思是,”封璘盯了一盯,驟然作色,“胡靜齋害怕東窗事發,所以痛下殺手……他是先生最敬重的老師!”
沉默無休止地蔓延,屋中沒有更漏,唯聽檐下滴水聲井然數算着金堂夜永。封璘手捏那紙票拟,隐隐總覺得哪裡不對。
缇騎悶頭紮進來前沒想到兖王也在,自個倒愣了一下,疾行三兩步跪倒:“參見殿下!”
封璘眉間微皺,覺得這人讨厭極了,也不叫起來,隻看着楊大智說:“身為錦衣衛卻如此冒失,是你這個首領的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