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康帝急傳封璘回京的原因,很快便對他揭曉。
三天兩夜的驅馳途中,封璘從傳旨内監口中得知,正當江南商戰趨于尾聲之際,一個傳聞卻在江甯和京城兩地不胫而走——
有人說,七年前在欽安城樓自盡謝罪的秋千頃并沒有死,而是改頭換面成了兖王殿下的入幕之賓。
傳聞既出,很快以三人成虎之勢在唇舌間肆意流淌。百年皇城,高牆聳立,絕頂高手奈何不得的宮禁,消息不到半日便滲透進去。仿佛隻聞其聲不見其影的毒蛇信,刹那間令聖人青了面色。
“都知道殿下這回在江南大出風頭,難免有那起子眼紅小人躲在暗處嚼您的舌根。木秀于林,聖人心裡明鏡似的,此番叫您回去不過例行詢問,好堵住那些個不安分的口舌罷了。”
雖得内監如此撫慰,但封璘并未因而放松警惕。八百裡加急來的聖旨,總不能隻為詢問那麼簡單。他叮囑楊大智,務必盡快探知消息源頭。
車駕抵京之日,時值盛夏,寝殿内卻是窗闼緊閉,曆來供應不歇的冰塊連宗影兒都沒瞧見。
封璘斂袍下拜,眉梢眼角有種很清爽的幹淨:“臣弟見過皇兄。”
“阿璘回來了啊,賜座。”
楹柱後傳來一個孱弱的聲音,透着與滿屋子暑熱格格不入的虛涼。封璘沒有入座,擡頭見隆康帝由宮人攙扶着,步履緩慢而疲沓,這麼熱的天身上居然還罩着皮氅。
他行幾步已是喘咳不斷,黃德庸快步上前,恭身遞過帕子。他不要旁人經手,自己用手帕揩掉了唇邊白沫,勉強笑笑:“愣着幹什麼,坐。”
封璘謝了恩,仰首時說:“皇兄近來身子不大爽利嗎?”
隆康帝道:“太醫說無礙,不過是時氣所感,将養幾日便好。”他看着堂下封璘,目光在瑪瑙珠澤上停頓的時間格外長,忽作一笑,“阿璘的個頭好像又長了些,是個大人了。來人啊,将浙江新進貢的龍井端一盞賞給兖王。”
封璘明白聖人不欲多談論病勢,遂調開話題道:“江南子粒銀皆已征收完畢,除卻赈災之用,尚有千萬兩餘額充入府庫。詳盡奏報在此,請皇兄過目。”
他從懷中将收拾妥帖的奏報拿出來,雙手遞給黃德庸。
然而隆康帝對江南之事似已興緻缺缺,接過奏封僅是潦草一眼,便擱置了,“阿璘辛苦。朕聽聞你此番下江南,還曾與七大商社交手,連江南商魁猗頓氏都成了你的手下敗将,可有此事?”
封璘飲茶的動作一頓,堂中不聞他響,隻聽見茶蓋阖上的清脆聲,他蓦然擡眼道:“皇兄有話,不妨直說。”
“你背後的謀士,”隆康帝緊盯着封璘,“究竟是誰?”
想到京中傳聞,封璘放下茶盞,道:“蜚短流長在民間傳傳也就罷了,若是驚擾了聖聽,那便罪該萬死。”
隆康帝病态難掩的容長臉上神色幾變,最後換上了一副慈藹形容,“阿璘,幾年來朕為你苦心鋪路,當中用意你該清楚才是。朕膝下寥落,皇子中最出色的也未見得有你萬一。倘若朕有不測,大晏江山須得你來撐,何必為一人耽誤了大好前程。”
話已至此,倘若封璘識趣的話,此刻便該叩謝隆恩,再順勢下坡地澄清傳聞虛實。
豈料他起身大拜,沉聲卻道:“皇兄既有心畀以重任,當知‘其身不正,百令難從’的道理。臣弟幼時少學,自師承先太傅秋千頃,方知世間齒序禮教。欽安慘案後忠良蒙冤,我為先生弟子,亦夙夜難安,隻怕擔負不起皇兄的厚望。”
隆康帝對這樣的談話走向始料未及,半晌愕然,神色逐漸沉下去:“阿璘想說什麼?”
封璘從容無畏,朗聲道:“臣弟請皇兄下旨,徹查當年欽安慘案,還秋千頃、楊大勇,還有被冤殺的百名騎士一個清白!”
“荒唐!”
短暫的死寂過後,隆康帝拍案而起,身上氅衣無聲滑墜,他顫着肩臂,戟指狠狠戳向封璘:“欽安一役,就因秋、楊二人臨陣畏縮,國門失守,倭寇長驅闵州三百裡,八地萬民受盡荼毒,你怎還有膽量替他們平反?!”
宮人内監“嘩啦”地跪倒,殿中刹那間落針可聞。封璘沉抑笃實的聲音響起,與隆康帝風箱似的粗喘形成鮮明對比:“江山塗炭,究竟是因他二人臨陣膽怯不敢一戰,還是朝中有人釜底抽薪,連累他們無能一戰?”
“你!”
隆康帝略無血色的臉上浮起一層病态的紅,他痛聲咳了良久,抓起黃德庸奉來潤喉的茶盞,奮力砸出去。
然而茶水隻堪堪沾到了封璘的衣角,天威之下他紋絲不動,繼續道:“欽安之敗,本就疑點頗多,從前皇兄在朝受外戚掣肘,虛應故事乃是為了自保。可如今高家已經倒台,撥亂反正、沉冤昭雪,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機。皇兄到底在猶豫什麼?”
隆康帝怔怔地,身子搖晃幾下,頹然跌坐回龍椅上。
“陛下——!”
是啊,他到底在猶豫什麼?隆康帝舉目,略過黃德庸緊張的注視,望向頭頂梁柱上的盤身金龍。
自來君權神授,當令四海賓服,護九民安好,百姓有難,就是天子最大的失職。
當年倭寇逞兇沿海,閩州八地屍骸塞流,他們就像是把鋒芒畢露的鋼刀,幾乎捅穿了東南全境。隆康帝尚在儲君位時就知道,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在于外戚擅權、中樞軟弱,以緻軍中貪墨成風,整個海防在外敵來犯時毫無還手之力。
閩州之敗,絕非一兩個人的過錯;欽安慘案,也隻是為這場兵燹之禍撕開了一個小口子。但隆康帝必須為這件事尋找替罪羊,又或者說,一個箭靶。
秋千頃也好,楊大勇也好,是誰都不打緊。從慶元到隆康年間,這兩個名字為朝廷架起了一塊擋箭牌,兩任君主縮身其後,聽着廟堂鄉野的謾罵羞辱噴濺其上。久而久之,隆康帝自己都信了,欽安慘案的真相如是所聞,始作俑者正在受着他們應受的懲罰。
此刻讓他推掉擋箭牌,承認當年兵敗皆因天家無能,以萬乘之君的顔面換得區區小民的清譽,隆康帝自認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