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楊大智告罪,缇騎稍稍挺直身體,鬥膽說:“屬下唐突,隻為有一緊急軍務趕來回禀殿下。那名幕僚,找着了。”
燭芯遽跳了下,投在隔扇上的影子欹斜一刻,楊大智趕緊把門帶上。
出了院門,缇騎随在身後極小聲地問:“大人,無需派人在外頭盯着嗎?”
“盯得太緊反而引人生疑,”楊大智幾步下階,随意地踢開一塊類似雀替的焦物,“橫豎兖王已經相信,胡靜齋為了掩蓋封禁閩商一事不惜戕害先生,隻這一件罪過,就足夠令他們不共戴天了。”
枭鳴桀桀,聲似鬼哭。
楊大智漠然調開視線,對耳邊的凄情置若罔聞,他問:“人已處理幹淨?”
“大人放心,那人在诏獄晾了幾日,早就吓得半死,要他做什麼都一口答應。卑職照大人的吩咐,令他仿着江甯嚴知府的筆迹寫了那封密信,之後就帶到城外亂葬崗,挖了個坑埋了。”
“信呢?”
缇騎忙道:“自然是一并扔了進去。屬下還特意在埋屍的地方壓了兩塊大石頭,一來好辨認 ,二來也是怕山上的野獸叼走了屍身。”
石鎮亡魂,亦有詛咒其永不超生之意,楊大智喟歎:“要不是嚴谟蠢笨,那麼輕易就聽信了咱們的話。這人也不會誤打誤撞送上門,做了暮溪山中一枉死鬼。”
“跟錯了主子,怪誰呢?”缇騎趁機趨奉兩句,“哪比得上大人睿智,三言兩語就說動他遣人給胡靜齋去信。威脅當朝首輔,姓嚴的還真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楊大智想起什麼,“派去修改日期的人是誰?”
“黃大伴身邊的幹兒子黃芪,已經料理幹淨了。”缇騎得意道,“說起來胡首輔也是護短,為了壓下秋千頃沒死的消息,竟真就順着嚴谟的意思補發了票拟。咱們不過将計就計把時間往前改動幾筆,反倒坐實了他從中作梗的嫌疑。可是屬下不明白,揭發此事隻需錦衣衛一封密報,何必鬧得火燒都察院這麼大呢?”
“你是真不明白,”楊大智摩挲着刀柄,緩聲道:“隻有這些微末伎倆,未必禁得起推敲,尤其是面對王爺那麼一個厲害角色。他比旁人更多幾分敏銳,但也太早暴露了自己的軟肋。這把火燒掉的不是一兩間屋子,而是殿下不動如山的理智。”
封璘的确憤怒,他把從幕僚身上搜來的密信看了又看,轉而卻陷入沉思。直到次日天亮,滄浪終于有了醒轉的迹象,他将信紙疊過幾疊揣回了懷裡。
屋子一整個靜得就像塵外荒島,連水滴聲都落罄,隻有碗勺磕碰的細響和某位嬌寵極不情願的“嗯”聲。
“不喝了,太——”
滄浪舌尖滿是苦味,蒙汗藥的勁頭還沒有過,半斂的眼睛看見的是一片光怪陸離。但随即,他口中含着的小匙被另一種柔軟替代,封璘的味道包裹着他,讓滄浪仿佛在渾噩中乍見天光。
“吃糖還苦嗎?”封璘給他喂了糖,壓根不等回答,又将剩的藥湯以同樣的方式灌下去。
滄浪幾次皺眉,隻覺這比喂藥多了些許失而複得的瘋勁,半刻喘不過氣似的輕喘:“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才一夜,封璘下巴冒出隐隐的胡茬。他捉住先生欲來試探的手,輕重不一地按在自己側頰:“無他,粗使小厮打翻了燭台而已。”
滄浪頭疼欲裂,什麼也想不起來。他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躲光似的埋進封璘胸膛,渾然不覺地揉捏着一顆懸了整晚的心。
“本想趁便查清楚閩商被查封一事,唯恐暗裡留下後患。還以為會有什麼意外發現,誰想……”他用很濃重的鼻音抱怨,“真是意外之喜。”
封璘的心快被揉化了,突然想起昨夜楊大智說的話:“王爺不信這密信中所言,不信胡首輔為了鉗制您可以狠心到出賣愛徒,讓人将他還活着的消息在江甯大肆宣揚。但您何不想想,七年前他為了兒子将先生推入絕境時,不就是這般心狠的嗎?”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封璘明白楊大智想說的正是這個,但他卻自其中尋出了一小處錯漏。
先生待自己的真心便是那一小處錯漏。
封璘回以親吻,他無意補苴罅隙,隻想将那一處錯漏變成自己獨有的僥幸和甜蜜。封璘為滄浪拭汗,在他耳邊溫存:“暗裡的東西交給阿璘就好,我要先生此身常在大光明。”
就在同一時刻,千萬裡外的西關濃雲翻卷,吞噬了天光。這昏晝是夜的死灰複燃,陰沉地壓在每名戍邊将士的心頭。
烽火台上。
風掠起了主帥的鬥篷,露出兩鬓花白的頭顱。将軍老矣,但身子骨還硬朗,議事時辭鋒犀利,痛飲時笑聲狂放,一柄七星刃縱陷在昏暗裡,也從不收斂鋒芒。
王正宣遠眺着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似有隐隐不安,卻又說不上從何而來。
遠遠地,濃霧中似有數條身影急速靠近。其中一騎的速度相當快,馬蹄頻繁敲擊着青石路面,有如進擊鼙鼓。兵臨城下時,馬上人影忽然俯低了身體。
寒芒寸閃,血腥味由淡漸濃,逐漸連成令人窒息的一大片。王正宣“唰”地拔出七星刃,厲聲高喊:“擂鼓!烽火示警,羌戎來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