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價代赈,這樣真的可行嗎?”城樓上,嚴谟惴惴不安地攥緊兩手,一張臉汗流不止。
要知道,拿官糧作生意,上頭認真追究下來,他這個地方長官難辭其咎。
滄浪袖中滑出竹扇,托在手裡掂了掂,拇指推開扇面:“前期赈災,包括郡主的十萬兩在内,流民手裡多少都有點撫恤銀。雖然買不起商社的貴價種,跌價三成的官府貯藏應當還負擔得起。”
這時人堆裡猛然傳來一聲喊:“罷了,官府行到這步也是不易,拿錢換糧天經地義,咱隻不便宜了那□□商!”
城下靜得片刻,也不知是誰先開了頭,原本尚在彳亍的人群陸陸續續擁向布告中提到的城郊北市。
與城中商坊不同,北市緊鄰城牆,沒有店鋪隻有連綿回旋的各色闆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撐,早年曾是應天府做農家交易的最大野市,後随商社崛起逐漸沒落。
布告所言,今日北市大開,糧種農具六畜應有盡有,皆為上品,而價格隻有不到平常的七成。
流民甫一接近市門,便有官市吏員沿着人潮來路健步高喊:“糧貨天天有!魚貫進市!勿要推搡!進市者依次買貨,經角門出,給後來者騰地,勿得逛市逗留!”
滄浪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錦衣衛帶頭維持秩序,一來二去,蜂擁漫來的流民隊伍逐漸變得井然整肅起來。
市中景象則更加令人振奮不已。
四方糧櫃整整齊齊碼放成一排,上以鬥大紅字标明種子類别,搭眼望去,無不是幹燥飽滿,色澤金燦的上品。流民叫雨水浸泡多時的晦澀雙目一見,登時大放異彩。
财貨吞吐如流水,轉眼已是林梢倒影,夕陽給古老城牆鍍上了一層橘黃色的光。
空空如也的貨棚裡,隻剩官市吏員與錦衣衛累軟在地,再無餘力多說一個字。此時聽得棚外衣角窸窣,一蒙面文官在官市丞的陪同下來到北市中央。
官市丞烈日下曬了一整天,黢黑面膛裡透着紅,照舊中氣十足道:“全體都有,白日當值者撤出,夜來當值者進市,清棚上貨——”
尾随其後的嚴谟聽得眼皮一跳,濕了又幹的官袍緊緊貼在身上,叫晚風一吹,無端升起股涼意。他驚道:“明日還要開市嗎?這般虧本做買賣,與直接白給有何分别!”
虧得有面紗作擋,滄浪沒叫任何人窺見自己的白眼。無視了這句老鸮叫喪似的廢話,他側首問楊大智:“如何,商坊那頭有什麼動靜沒有?”
就在這時,城門下傳來一個沉厚的嗓音,“七大商社坐不住了,猗頓氏午後去了高家祖宅,至今未回。”
封璘輕裝走過來,慢條斯理地問嚴谟:“還記得本王昨夜說過什麼?”
嚴谟目露怔然。
“商戰一事皆由先生決斷,爾等如将,隻需聽令行事,若有違抗,當以軍法論處。”
兖王把話說得很重,嚴谟還想嘴硬,膝蓋卻先一步屈從了本心,他絕非文臣軟骨,隻是往往太執着于表裡如一。
封璘對知府大人的屈膝視若無睹,徑自略過他,走到近前伸出手。滄浪忽覺掌心一實,借着暮色偷偷攤開拳頭,一顆豐腴蓮子就卧在清晰可見的掌紋正中。又擡眸,對上的是雙不見笑紋,但笑意深潛的眼。
滄浪眼中劃過幽光,卻在封璘再開口時泯于刹那。
他聽見兖王殿下用幾無感情的語調對嚴谟說:“知道你在想什麼,别動歪心思,這是為你好。秋播過後,江甯府不再是誰的天下,也沒有那麼多牛鬼蛇神需你供奉。可你若是哪天錯了主意,妻兒家小、性命官帽樣樣落空,我勸你仔細。”
對于嚴谟式的“牆頭草”,這樣的敲打很有必要。但問題在于封璘說得太過自然,讓人誤以為他對“挾制”二字頗有見地。
又或許那未必是錯覺。
滄浪笑容收斂,沾着汗意的蓮子嵌在肉裡,像心頭刺,不期然帶來一種難言的舊痛。
“先生有心事?”敏銳如封璘,很快察覺了滄浪的異樣。
滄浪袖起蓮子背在身後,淡聲說:“無事,日頭太大,先回吧。”
封璘伫在原地沒動彈,目送着滄浪孑然離去的身影,面上浮起一層幾不可查的,淡淡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