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陣雨,來勢猛去勢疾。一場瓢潑将連日的暑熱沖淡些許,途徑芭蕉的袍角沾上露珠,潛生涼意。
江南七大商之首的猗頓南單衣輕便,用的是江南最昂貴的料子,紋樣卻極盡低調之能。他就站在滴水檐下,手搭在四輪車的椅背。至于輪椅上坐着的人,再狂烈的暴雨也震懾不住他,因為那雙銳如鷹隼的眼已見識過這世間最颠覆的無常。
高無咎從半年前的大雪裡逃出生天,卻沒能保住自己一雙腿。嚴寒剝奪了他獨立行走的權利,那件為他量身定做的四輪車則徹底碾碎了一代權臣的尊嚴。
現在的他處處仰仗于人,即便擡頭,看見的隻有被屋檐遮擋的方寸天空。
“變賣糧種、低價搶市,看不出來封璘胸中倒有幾分溝壑。寄真,咱們這回棋逢對手了呢。”
聽見有人喚自己表字,猗頓南回過神,将車身帶離了正在落水的檐角,低聲稱“是”。
高無咎習慣了猗頓南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樣子,即便兩家曾結秦晉之好,猗頓氏始終是高家一手扶持起來的馬前卒,同那些鬼頭鬼腦的僧侶并無分别。
他很滿意對方的恭敬,拍了拍猗頓南的手背道:“江甯府的糧倉就這麼淺,禁不住流民哄搶,再者開倉鬻種,已是同晏國律法相悖。封璘頂着重重壓力,不能無限度低價出貨。咱們且同他較量到底,一俟官倉見底,商社當即猛漲回來,屆時流民想要越冬,就隻能聽憑擺布。封璘對上對下都沒法交代,亂政這頂帽子,他戴定了。”
猗頓南眉心遽跳,低聲說:“當日囤積糧種,商社已是靡費不少,而今不知官府底細便一味殺價,到頭來隻怕勝算難計。”
高無咎聽出他話裡的意思,收回手,冷然一笑:“好,好得很,高家落魄才多久,有人便打起小算盤來了。”
猗頓南萬分謹慎,不敢輕易表态,唯有前傾的身子一如既往地展示着内心的忠誠。
高無咎轉過車身,見狀臉色略微緩和,直視着猗頓南道:“寄真,你的女兒嫁給我高氏,兒女姻緣便成兩家最牢固的羁絆。别在這種時候心猿意馬,以兖王的性子,他可不會給你走回頭路的機會。”
雨水敲打,芭蕉搖曳,仿佛是誰飄飄無着的心念,跌進明燈照拂不到的晦暗裡。
翌日清晨開市,七大商社紛紛張挂出懸旌,言明糧種價格一氣跌到平常的六成,相較北市還低了一成。
流民怦然心動了。
畢竟,值此艱難救災之際,物美價廉就是災民行事的恒旨。誰也說不準江甯倉何時就搬空了,何不趁眼前之機占盡奸商的便宜,也算報了當日被哄擡糧價的一箭之仇。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七大商社跌價的消息一出,人潮嘩啦啦地流回城中商坊,昨日人頭攢湧的北市今朝就變得門可羅雀。
而那頭,北市同樣不甘落後。
商戰大勢既成,滄浪索性也不藏着掖着,明令官市丞餘者不論,隻管半成半成地跌價。殺到後來,兩邊開了夜市鏖戰,短短三日内糧貨價格跌到平價的兩成,再往後便陷入了心照不宣的膠着。
誰都知道這當口拼的是存貨,但凡一方因為無貨而慘淡收場,結果注定是血本無歸。畢竟商家跌價的真正圖謀是撐到谷底猛然提價,然後成百倍地撈回,誰要是撐不起,誰就得自認倒黴。
賠錢不是關鍵,對于封璘來說,此戰若敗,輸掉的就不隻是一糧倉種粒,還有在朝在野的人心。
這可足夠要命了。
為此滄浪不敢掉以輕心,随着價口跌到臨界,他恨不能一頭紮進北市,成宿不合眼地盯着城中動靜。封璘心疼先生,除了守在江甯倉清點庫存,其餘全部時間都用來坐鎮北市,名為運籌,其實隻想确認那人昨夜是否好睡。
晚風涼習,滄浪枕着封璘的膝頭。晚膳後他疲累難當,禁不住在成堆的案牍前打起了瞌睡。
封璘承着一個滄浪毫不費力。前頭運送糧種的辎車絡繹不絕,盡管他已叮囑人群小聲,但風燈的光線仍是太過刺眼,封璘一邊執筆在賬面上圈圈點點,一邊用手覆住先生雙目,細心地為他擋着光。
就這樣阒然無聲地睡了好久,滄浪倏忽睜開眼,張口就道:“江甯倉告急,撐到第四日已是難以為繼了。”
羽睫搔得封璘掌心發癢,但他并未擡開手,隻說:“賬目已經理好,請先生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