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江湖浪湧,波瀾開阖,多少強者搏浪擊濤方得一立錐地,遑論一個武功盡廢的瞎子了。玉非柔這些天守在遼無極的床榻前,将他在夢裡的痛呼和呓語聽得很清楚。風流好似凍霜覆雪,溶化了淌進溝渠,那隻握笛的手而今隻能掬起一捧髒水。
默了有頃,玉非柔将簪子揳入發髻,低鬟一笑:“都說由奢入儉難,可我從前都是一個人遊來蕩去,如今身邊終于有了依傍,怎麼能說落難呢,分明是天可憐見,賜了我這難得的福氣。”
榻上的“福氣”似有所感,夢裡翻了個身,薄唇輕抿。
玉非柔眼眉倏彎,“往後他是好是孬,自有我擔着。天大的苦頭,我又不是沒吃過。”
滄浪心弦輕動,指了指她腕間露出的一點紅光,問道:“苦頭,是指這個嗎?”
玉非柔明白滄浪是想問那段關外的辰景,準确地說,是封璘切切實實受過,卻不願再費口舌回憶的苦難。她唇角笑容漸隐,睇住他,那眼神裡早已沒有當初的義憤,唯餘惋惜。
“身為皇子,不在高殿之上受人景仰,卻被打發到塞外自生自滅,想也知道皇帝對這個兒子得有多麼厭惡。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胡商的營地。衛所不樂意負擔皇子的吃穿用度,他便隻好替那些異族商人做苦工掙命。我見到封璘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怎麼笑了,可我知道他心是熱的。”
說話間玉非柔褪下半截袖,将珠串曬在溫煦的日頭裡:“他頭一回見我,正撞上胡商打算把我賣到鹿棚。你知道鹿棚嗎,在那裡女人就像畜牲一樣任人擺弄,我甯死不肯,被打得隻剩半條命。封璘挑着恭桶經過,當下解了這串珠子替我贖身。後來我才知道,這珠串原是一對,是封璘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遺物。”
瑪瑙坡前石,堅貞可補天。然而先帝晚年沉迷尋仙問道,并無寶石贈佳人的婉轉心思。
滄浪對珠串的來曆諱莫如深,轉口問:“我記得你說過,你們曾經共過生死。”
玉非柔笑起來,“我當什麼金口玉言,也值當秋太傅記到今日。”
她笑過又歎:“即便留在胡帳,日子也是一樣難捱。有回我不過失手摔翻了一隻碗,就被主人家照死裡打。那蠻子貪心不足,連剩下的那條珠串也想奪走,我們忍無可忍,終于在那天夜裡殺了他,燒了營帳逃出來。誰曾想前腳才出虎穴,後腳又掉進了狼窩。封璘為護我摔斷了一條腿,幸好為人所救,否則我們早成野狼的腹中之物。”
滄浪眼半眯,掐着掌心不敢眨動。他生怕自己上下眼皮一搭,眼眶附近的酸痛就會凝成實質,簌簌滾落。
“救你們的人,正是高無咎。”
玉非柔面色幾變,俄而緩緩掉開臉,“高家以恩義相逼,又扣留我作為人質,封璘别無他路可走。”
于是這一步踏出,成就了金風玉露的幸甚相逢,也叫人徹嘗了蘭因絮果的酸楚。現在的滄浪除了一句“造化弄人”,再無其他可歎。
“這些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封璘心中有愧,他甘願被你恨着。可是比起被怨恨,他更怕你不痛不癢地原諒他,今後藏着這段芥蒂,對他避而不見。”
說話間已到掌燈時分,滄浪出得院中,高牆外仍是社舞鼓樂熱鬧非凡。節慶的花燈裝點廊下,十色流轉,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歡騰的氣息。
滄浪仰高頸子,視線越過馬頭牆,出神地望着倒挂林梢的一輪月。直仰到後頸發酸,他仍一無所獲。
肩頭一暖。
“先生想要那月亮麼?”封璘擁他入懷,低聲而蠱惑地問。
滄浪遊目瞟了他一瞟,略偏頭躲開那搔在頸側的碎發:“你摘給我?”
封璘深深地埋下臉,聲音聽來虛無缥缈,“先生想要,阿璘無有不給。”
天邊月,抑或者心頭血。
都可以。
“隻要先生肯留下。”
第一朵焰火升空,接二連三,燦爛如星隕。滄浪擡手牽住那绺小辮,淡道:“不必摘星摘月那麼繁瑣,你隻答應我一件事。過兩天就到曉萬山的生忌,我想去看看他。”
封璘眼中映着漫天花火,絢爛過後,一點一點黯淡。滄浪沒有說話,轉過身,手指劃過封璘的胸膛,往下,再往下……他坦然地蹲下身,仰起的眼神比除夕的月亮更澄明。
“想要留住一個人,不是隻有怨恨才可以。”
封璘身與心俱震,那無處安放的手掌沿着後頸的秋海棠一路向上,最後摁在了滄浪的後腦勺。
稍一使力,他們同時淪陷在潮熱裡。封璘濕淋淋地擡高下巴,嘶啞地道:“學生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