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逝盡,朝暾廓出新鮮一日的雛形。古潮河碼頭許久不聞槳橹聲,隻剩一座青瓦殘破的廢宅坐看朝暮更疊。
高诤就将會面地點定在了這兒。
此處曾為前朝靜安老郡王的舊宅,離竹林不遠,後被改建成了貨棧。因長久無人居住,花木郁郁蔥蔥地長出了一副野相。再有古潮河斷流數載,更成人迹罕至的僻靜地,适合密謀與交易。
高诤對這場急就章的刺殺多少感到忐忑,他選擇跟王朗合作,但決計做不到十分的信任。為确保萬無一失,他帶人早到了半柱香,待安頓好後手,方見林深處木葉紛落,十來匹駿馬風入四蹄,展眼卷至跟前。
高诤留神細數了下,對方竟然真的依言隻帶了十來名守衛,心中一喜。
封璘闊步走來,一身短打精悍,身後跟着同作布衣裝扮的遲笑愚。他甫跨過門檻,見院中還有旁人,駐足問:“怎麼回事?”
高诤心裡藏鬼,面上還要裝得光風霁月,拱拱手,笑着解釋說:“京畿四縣鬧饑荒,都是棄了田地上京讨飯的流民,把這兒當慈濟坊了。阿璘用不着管他們,屋裡坐啊。”
一路沿高牆向内,幾度轉彎,越往深流民數量越多。三五成夥,多的也有數十人,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看見衣冠齊整的封璘等人,眼中本能綻出惡狼似的精光。
高诤隻佯作未見,招呼着封璘入座,又吩咐人備好茶點:“我是真沒想到阿璘你能來,你說你,從前多冷情一人,把誰的性命放在心上過。這回怎麼就轉性了?”
封璘笑了一笑,說是啊,“就是從前太冷情了,身邊沒幾個朋友。殺一個便少一個,我怕到最後成了孤家寡人,這不着急忙慌地就來了麼。”他低頭飲茶,擡頭問:“人呢?”
高诤一氣兒把茶水逼幹,又嚼了塊豌豆黃壓制嘴裡的苦味,含糊不清道:“你那個朋友,昨晚可真沒留情。要不是我想起山門外埋下過幾道絆馬索,保不齊就讓他逃了,哪還有咱們哥倆聚在一起吃茶的份?”
機鋒往來,高诤在籌碼上捉襟見肘,口舌上必得扳回一城,封璘卻也不惱。
“知道你能耐,願賭服輸,應該的。可我這個朋友,與我是落難之交,不如你賣我一個面子放了他。等到了對簿公堂的時候,我替你多說幾句好話,如何?”
高诤托着紫檀佛珠,一顆一顆撚過去,道:“好阿璘,重情重義!可高家當年也施了恩,如今怎麼就恩将仇報了呢?”
封璘攥着茶盞的手一緊,微擰眉:“施恩?”
“你占着那樣的出身,打生下來就被先帝視為眼中釘,要不是高家力保,你這會兒還在關外吃沙子。”高诤環顧四周,覺着接下來的話不至于讓旁人聽了去,才道:“知道松江詩案讓你白擔了虛名,可我爹不也讓你認祖歸宗了麼,這麼一算,你不虧。”
揭人傷疤如拂人逆鱗,誰踩着封璘痛腳,他就得獠牙大張地咬回去。以牙還牙,這道理他向來奉為圭臬。
“高家給過我尊榮,所以我才肯坐這裡聽你講這些廢話。想要名冊麼?不難。你讓遼無極全須全尾地站出來,或許我還可以考慮。”
高诤扭頭呸掉嘴裡的茶葉末,罵了句“這也能叫茶”,跟着推開椅子,起身說:“我叫人去接了,昨夜鬧得難堪,總得給他拾掇一下,别着急嘛。”
這時候,牆角窺伺多時的流民蠢蠢欲動。一個小乞丐最先按捺不住,猱上前揪住封璘衣角,拖着哭腔嚷嚷道:“大爺行行好,賞兩個子兒吧......”
他一壁說,另隻手一壁不安分地遊動,待探向那身疾服的前襟時,突然被股強力摁住。
屋内岑寂,小乞丐掙脫不開,孩子氣的臉上冷了顔色,倏忽劃過一絲猙獰。正當他緩緩松開揪在衣角的手回向腰間時,封璘卻突然卸力,輕輕拍打着他臉頰,唇畔擴出一個憐愛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輕笑。
“可憐見的,瞧這骨瘦如柴的模樣。遲笑愚,拿銀子給他。”
遲笑愚應了聲,真就從懷裡掏出幾錠白銀放在小乞丐手上。一時間如蒼蠅逐臭般,原本或站或坐的流民不約而同地向他們圍攏來。
高诤心中狐疑,但并未形諸顔色,剛要說話時,隻聽封璘悠悠地擡高音量,一語雙關:“銀子給你,東西可不能,高家的寶貝值錢,丢了要出人命的,我怕你個小娃娃擔待不起。”
高诤怔忡一刹,反應過來,暗叫糟糕。然而不等他做出反應,周遭流民先一步炸開了鍋。
“高家,他們是高家的人!”
“裝腔作勢的狗東西,逼得我們無家可歸,他們倒還有臉做濫好人,呸,什麼玩意兒!”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怒登時疊得比浪頭還高。
原來這次逃往京城的流民裡頭,大多都是租種高家子粒田的佃戶。今秋連遭水旱兩災,田地歉收,農民交不上子粒銀,懇求莊田主寬囿一個冬天,等來年春小麥成熟了再填補。可适逢高國舅古稀雙慶,莊上急等銀子替老太爺做壽,哪怕敲骨吸髓也不肯減少一分一厘。佃戶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好抛家舍業地遠上京城避難,有人甚至因此混進了流匪的行列。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眼看流民越圍越多,膽大的已經開始上前推搡,場面一度混亂不堪。高诤事先安插的影衛被憤怒的人群沖散,此刻漫說對封璘下手,連他自個都吃了流民好幾下闆磚。
就在高诤發狠地要擲杯為号,宅子外頭突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清一色的皂色盤領公差服,腰别錫牌,很顯然是被這處騷動吸引來的兵馬司巡衛,但數量隻有寥寥幾人,領隊的僅是個小旗。
這也應證了王朗的承諾——想辦法調離五城兵馬司在竹林附近的巡邏哨,為他的刺殺行動提供便宜——高诤反而像吃了定心丸。
“天子腳下,聚衆鬧事,何人如此大膽!”
又是封璘格外鎮靜地撩袍起身,亮明了身份,将方才情形撿要緊的先說了,俄而話鋒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