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無盡的沉默,此間彼間唯有氣息聲跌宕交錯,各懷一段難以啟齒的震恸。
“我……”高诤語氣陡然變得低沉,近于嗫嚅地說:“我知道。遷任的調令一下來,我便去玉兒墳前告知了他這件事。”
王韫平面色煞白,單薄的身形倏忽一晃。
“姐!”王朗撲過來急攙穩了她。
王韫平胡亂地摸到王朗搭在肘側的手,蔥根似的指甲用力摳緊,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給自己尋個依靠。
“我,我以為,那次他是專程同我告别的……”
“姐,”王朗由着她掐,濃密的眉下眼神兇狠,“隻要你一句話,這樁婚事便不作數了。”
滄浪向她望着,眼中浮有無限惋惜,卻隻歸于蕭瑟的一歎:“縣主與高家的親事尚未議定,一切都還來得及。”
王韫平漸漸松了手,玉潤之容攏着燭光,極細極細的咬肌在兩腮一掙,轉而消失不見。她倒似寬慰地拍了拍弟弟手背,萬分靜漠地對滄浪道:“先生醍醐灌頂之恩,孤自當銘記五中。”
說完不看他,傘也不及拿,神色恍惚地蕩下了樓,今夜她是錯付癡心的神女,終在一場大雪中回歸了來處。
王朗拔腳就追,臨到門前時突然頓了下,回身向滄浪投去一眼,諸多情緒壘砌,錯綜難勘。
滄浪平靜地迎接他的注視:“要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盡管說,看在故交的面上,我願意幫你一把。”
少将軍打小有點路癡的毛病,這個秘密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王朗不究問滄浪從何得知,臉一紅,調頭就跑了。
如豆的一燈下,伏案皆有醉态的兩人各據一邊,對牆那頭的變故渾無察覺。
玉非柔強抑着把眼前人大卸八塊的沖動,她還記得滄浪的叮囑,一字一字道:“你若還存了半點良知,就替我那苦命的弟弟點一盞長明燈,日日燭照自己的罪孽……”
話畢則再無聲息。
适才還酒氣醺醺的高诤忽而睜開眼,雙瞳左右一溜,停在玉老闆袖口半掩的鑰匙印模,冷笑出聲。
這個蠢女人,以為把自己诓出來吃酒,就能暗渡陳倉地潛入高府竊取名冊,簡直滑天下之大稽。高诤起身,撣平了衣襟上最後一絲褶皺,輕蔑又憐憫地俯視着玉非柔的發心。
要不是因為這張與小玉兒酷似的面孔,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她,又靡費許多唇舌。高诤擡起手指,複刻般描過那眉、那眼,還有那雙唇,漸而帶上懷想的意味。
剛剛他說的那些,至少攙了七八分真心,才顯得如此動人。高诤不是耽溺情愛之流,他的愛被肩上重任壓榨到隻剩下一點,五年前都給了那個仰望他時眼裡有光的孩子。小玉兒是他高诤前半生、後半生的至愛之人,但愛到頭了,也不過就這樣。
高诤走到了窗邊挑開屈戍,雪風呼呼灌進來,他打了個呼哨。
剛才,高诤用一番忏悔令玉非柔相信自己是真的醉了,神不知鬼不覺将私庫鑰匙刻了模,又趁着溫酒的功夫遞出去。現在算時辰,兖王的人馬應該已經入甕。
高诤聽聞給事中被秘捕的一刹那,就猜到了封璘的意圖。兖王想要那本名冊,他就給他那本名冊,付出的代價是擅闖聖人已故生母,聖母皇太後高氏的祠堂。
改造一間屋子,遠比改變半生心性要容易得多。
盡管這個蠢女人除了肖像小玉兒外一無是處,但做副傳話的喉舌還是綽綽有餘。想到小玉兒,高诤冷硬冷硬的心蓦然伏軟了一小塊。
一個黑漆漆的影子自樓檐垂下來。
“你說什麼?”
得知今夜高府無事發生,高诤實實訝異了一下,心底旋即升起股不妙的預感。
半柱香後,已經下鑰的城樓内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小旗挑燈看清了閣老大人的手令,連忙呼喝放行。
城門轟然而啟,雪粒子削打在面頰,很快被體溫融化,變成疑似冷汗的幾條細痕。前路藏有無盡溝壑,馬蹄大展,揚落間普覺寺頂的寶珠遙遙在望,閃動着刿目精光。
高诤氣喘籲籲地控缰勒馬,直奔主殿,渾然未曾意識到在他的身後,細雪遮蓋了馬蹄印,亦抹去一串淺不可查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