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僧道度牒的發放,事權歸禮部。慶元三十五年以後,因各地寺廟自行披剃的僧人太多,遂于禮部下增設度牒司管轄此事。
晏國素有禮佛之風,凡持度牒者,官府例免丁銀夫役。故此,絞盡腦汁想擠入缁衣羽流的人與日俱增。為化解度牒供不應求的難題,禮部特提出将三年一次的度牒發放延宕至六年一次,各地僧人須來京通過考試後,方可領取度牒。
經試内容無非佛家戒律菩提經義之類,由度牒司統一核準裁定。封璘抖摟出的這兩紙文書,皆為今年普覺寺新錄僧人的答卷,不說奪情悖理,也是滿紙不知所雲。
隆康帝一見就寒了面色:“這種渾水摸魚的糊塗蟲,怎麼敢放進普覺寺中?!”
禮部尚書不敢怠慢,慌忙出首,敷衍道:“許是底下人辦事不當心,判卷時看走了眼也未可知,聖人息怒!”
“走眼麼?”封璘冷睨着,“度牒司新判的五百張答卷中,多的是這樣的不經之談。有些太離譜的,就不在金銮殿上示衆了,免得教人說濟濟大晏、巍巍普覺,連個正經懂佛法的人都沒有。”
陳笠何等乖覺,立馬接口說:“原來如此。督察院前兩月才接禮部移文,申明要将度牒發放的員額增至三千人。下官私心想,原先的一千五百人已是不少,向往皈依的人再多,也不至于足足翻了一倍。敢情都耗在了這呢!”
隆康帝表情愈難看,一摔答卷,喝道:“長史何在?!”
兩張紙輕旋着飄至階下,被點到名的度牒司長史卻仿佛重斤壓頂,撲通跪了下去:“聖人饒命......”
隆康帝愠聲:“說!到底怎麼回事?”
長史支支吾吾,孟冬天氣鼻尖都掙出了汗珠。他像是被天子之威壓得擡不起頭,餘光卻擦着金絲緣邊溜向側前方的高無咎。
封璘看在眼裡,掖手踱到跟前,一笑像是金碧都挂了寒霜:“令公子上月百日,高府送去的獨山玉髓蓮紋鎖還還戴着呢?”
長史抖若篩糠,不消再逼問,連連磕着響頭吐得個幹淨:“是,是二公子,拿來份名單,叫我依照上頭所寫挨個通融——”
“哪個二公子!”封璘袖一揮,正打在他鼻梁,厲聲道:“睜大眼睛看清楚,你正經主子是誰!”
長史口中哎呦着,哭喪臉道:“是高诤。”
此言一出,大殿岑寂,落針可聞。
位列上首的高無咎未見任何踟躇,當即叩首告罪:“老臣治家不嚴,縱得孽子為牟私利染指度牒買賣,其罪當罰。老臣不敢包庇,但請聖人看在高家累世忠良的份上,從輕發落。”
言辭懇切,恨不能下一秒就涕泗橫流。封璘俯視他匍地的身影,唇畔冷笑就快要溢出來。
這般就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難怪能多年穩坐釣魚台。要知道,比起其他更嚴重的罪名,盜賣度牒這一項,可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隆康帝面色并無好轉,但情知再刨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高無咎這招破釜沉舟,斷的卻是自己的後手。
他語氣沉悶,隻能道:“高诤弄權謀私,擅自插手度牒發放一事。姑念其初犯,免去錦衣衛指揮佥事一職,罰俸半年,以為懲戒。”
這樣的懲罰說重不重,說輕卻也不輕。罷黜了高诤指揮佥事的職務,意味着高家在北鎮撫司被生生折斷一臂。高無咎過了好久,才緩下肉痛的情緒,怎知耳邊又飄來一道幽低的嗓音。
“這麼看來,卧佛泣血之事分明另有緣故,早前本王受的那些污蔑,又該如何清算呢?”
高無咎循聲望過去,但見封璘形容冷峻,嶙峋齒縫間有一縷寒氣,冷箭般射出。電光石火裡,他既駭異又懊喪,後悔自己不該為了促成高王兩家的婚事兵行險招,本以為能借機扳倒兖王,少則也能拉來做個擋箭牌,沒成想。
“阿璘打算如何?”隆康帝問。
封璘說:“如高大人所言,臣弟命生得不好,是個睚眦必報的性格。既道惹佛祖動怒之人要重責,便請皇兄擇善而從,一視同仁。”
這麼着,高閣老在朝翻雲覆雨數十年,頭一回體會到作繭自縛的滋味兒。
斥令高诤禁足、手抄《南華經》千遍的聖旨一下,高無咎頃刻間顔面無存;尤其是當他得知,聖人命都察院清查十七年間度牒的發放情況時,驚疑之下,高無咎關上門就在家中發起火,連先帝禦賜的青花魚龍紋筆洗都砸了。
“混賬東西!要不是當日你色迷心竅,對普覺寺的那群孩子動了邪念,也不會叫人拿住把柄造謠生事,咱們高家何至于此!”
他站在一地碎瓷裡,喘息如同風箱,指着對面沉默不語的二子發狠道:“聖人罰你禁足抄經,你便老老實實給我待在家裡,直到縣主嫁進來。期間再有半點差池,休怪我打斷你的腿!”
高诤規矩地垂手兩側,指尖勾蜷衣角,手背繃出極細的青筋,面上經曆明暗幾重變換,終究歸于死水般的平靜。
“兒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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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官、抄經,都隻是隔靴搔癢,封璘真正用以揿開高氏心腹的那把刀,在于清查舊案。
都察院衙署有一條長長的遊廊直抵後堂,兩掖欄杆筆直,日照斜曬,陰陽好分。
在一片天光景明的安谧裡,官靴踏地的沉笃聲格外醒耳。“陳大人,來查卷宗啊,這位是?”司掌卷宗的郎官姓孟,沾着滿手墨汁從值房迎出,作了一揖道。
陳笠同他見了禮,笑說:“新任的風紀官,奉首輔大人之命協查度牒一案。夫子體恤,曉得憑都察院這點人,難免力有不逮。加派人手,也是希望把差事辦得漂亮。”
都知道陳笠算胡靜齋的半個高足,孟郎官不疑有他,朝後看了看,随口問:“呦,怎麼還戴着面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