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雪的第一夜,閥閱高家突然闖進了不速之客。翌日,這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
因着卧佛泣血和驚馬亂道等諸多變故,高無咎短短幾日内行事低調不少。待兵馬司的人聞訊趕到,眼高于頂的閣老大人破天荒地親自出府來迎,隻道是進了個小蟊賊,未及行竊就教家丁攆跑了,沒得勞煩軍爺走一趟。又支使管家給了茶水錢,惹得大統領既惶恐又納悶。
到了第二日天明,才有高府仆役對外透露實情:前夜“造訪”的哪裡是什麼小蟊賊,分明是個兇悍至極的女刺客。本領極高,穿着一身夜行衣,直殺正在養兵的二公子房中,來去如快風,幾未叫人察覺。
仆役還說,昨夜情形實則險象環生。尋常家丁不是那女子對手,高閣老無奈之下召出銜枚影衛,一番惡鬥過後才将其重傷。
耐人尋味的是,纏鬥時女刺客不經意露了真容,叫二公子高诤看了去,生死之際竟然扯住親爹衣袖,求他饒了此女一命。
話音初竟,高诤面上挨了老子一掌,女刺客也趁此機會逃之夭夭。再然後,高府門前上演的那出掩耳盜鈴,則更加令人摸不着頭腦。
是夜風波多玄妙,然等天亮以後,大雪還是壓覆了一切。高無咎穿戴整齊,如常上朝,除了眼下兩團烏青以外,其餘再無什麼異樣。
雲階下的積雪早已掃淨,唯高殿甬道旁的石麒麟仍帶着些落白。金銮殿上,百官分列兩側。參奏聲接連地響起,在盤龍柱間穿梭個來回,最後不約而同地砸到封璘頭上。
詞鋒所指,無非是責怪兖王罔顧宗教正統,當着子民痛斬神佛一臂,有離經叛道之嫌。這些言官口角犀利,侃侃而談,默契地不提封璘出手的真正緣由。
隆康帝穩坐龍椅,流珠冠冕綴在眼前,他聽過片刻,一如既往地緩聲道:“那日情形,兵馬司已在呈報中說得清楚,朕都知道。阿璘此舉雖有不妥,終究為皇城免去一場祝融之禍,功過相抵,衆卿家不必苛責過甚。”
升平坊一亂後,民間唇舌紛雜,朝堂卻是衆口一詞。果如隆康帝所料,彈劾兖王僭越的奏呈堆滿了禦案,起初他隻當不見,但高氏一黨變本加厲,連早朝這樣的政談要地都咬緊此事不放,硬逼着他不能輕輕帶過。
天威不可欺,隆康帝這回把态表得明确,但顯然不是攻讦之人想要的結果。
高無咎袖手旁觀,直到聖人發聲,他才慢條斯理地出列,拜後,道:“聖人明鑒,知人識事,窺一斑而知全貌。兖王在衆目睽睽之下,拔劍斬佛毫無遲疑,由此可見,此人敬畏之心淡薄,待神佛尚且如此,今後侍君上,焉知不會一樣?”
“大人此言差矣!”
面對高黨的攻讦掣肘,因那人是封璘,首輔胡靜齋隻自聽着,未置可否。倒是陳笠在文官之末聽不下去了,橫跨一步出列,朗聲道。
“國之大務,愛民而已,臣之侍君忠者,亦以愛民。兖王殿下毀壞佛身,是為了解民纾難,要我說何謂忠,這便是最大的忠。閣老改是成非,就不怕寒了天下忠臣的心麼?”
見說話的隻是個品階不高的青年官員,高無咎瘦硬似石雕的臉膛倏忽劃過一絲輕蔑。
他斜目厲睇,神情倨傲:“你懂什麼?先帝爺在時欽天監就曾斷言,四皇子命格主殺,桀骜難馴,這輩子都做不了賢臣。今次看其行事,竟是暗合了這句谶語。”
停頓了下,伸指向旁遙遙地一點,“說來也怪老夫,看皇子颠沛關外甚是可憐,一時起了恻隐之心助他回朝,卻不想是引狼入室。錯已鑄成,不可一錯再錯。老夫懇請聖上,重責封璘,以正視聽!”
他這就把話說得不留餘地,隆康帝面色鐵青,太清楚這隻老狐狸究竟在想什麼。偏他是九五之尊,困在“公心”二字裡,有些事看破卻不能說破。
看不見的刀光劍影裡,封璘被拱上浪尖卻仿佛置身事外。他着一襲通袖蟒襕袍,外面罩着墨狐裘,整個人看起來既清貴又孤矜,眉梢一挑,散漫之外生出點危險的戾氣。
“閣老這麼急着料理本王,是怕令公子私德有虧的傳聞壞了高、王兩家的婚事,所以才想禍水東引吧?”
他這麼直言不諱,噎得高無咎喉間一哽。連隆康帝都輕咳一聲,嗔怪地道:“阿璘。”
“皇兄喚我做什麼,民間不是早就傳開了——”封璘混賬起來油鹽不進,把隆康帝的示意不看在眼裡,“高诤欺世盜名,是個禽獸,佛祖不忍心誤了縣主終身,這才趕在議親之前用異象示警。”
“你!”高無咎氣結。
封璘隻裝作無辜:“本王不過将民間流言原封不動地說與皇兄聽,大人就這般着惱,何苦來?”
倏爾把笑一斂,眉間深沉,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城府極深的獵手。
他輕道:“還是說,高诤背後真的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本王所言踩住您的痛腳了?”
無由地,高無咎在這一瞬間深不見底的注視裡,慢慢流下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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