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非柔回到醉仙樓,一身的傷,血衣扔在地上,藥也懶待吃,看起來情緒低落。
門開簾動,衣袂窸窣。
“說了今日不開張,熟客來隻管推說廚子病了,打發走就……”
腥熱的舌尖上布滿鈎刺,卷過傷口時像無數把小刷子輕擦。玉非柔脊柱一顫,轉身怒罵:“老娘快死了,你個小畜生還趕着來喝幹最後一滴血,簡直跟你家主子一樣,都是沒心肝的白眼狼!”
全憑嗜血本性的懷纓在原地愣一刻,黑多白少的眼睛盛滿委屈,耳朵耷拉着,喉間洩出倍兒可憐的一聲“嗚”。
滄浪拍拍它腦袋,手裡托着治傷的創藥,“罵人的中氣這般足,看來是死不了。”
玉非柔躺回榻上,悶悶地說:“要是來問昨夜之事,就請回吧。偷雞不成蝕把米,該你看到的,眼前就是了。”
滄浪瞥了一眼她背上淋漓,跟當日在平山窟,封璘被賀家忍者重傷的情形一模一樣。
他說:“三郎泉下若知,姐姐被自個死命效忠的主子傷成這樣,怕是連棺材闆都壓不住了吧?”
玉非柔遽然撩眼,美目流轉間,是傷痛難撐的疲憊。
滄浪将銀剪架到火上細烤,“遙記當年玉小祥領了度牒,卻沒有遁入空門。他借着一身僧袍作掩,成了救命恩人在世間敏銳的一雙耳目,可惜啊。”
慘白的紗布撕扯,像一段徐徐展開的不堪往事,“可惜,耳目聽多了别人的秘密,也就成了主人最忌諱的秘密。薊州匪案,馬賊殺掉的五十名僧侶裡,有很多雙像三郎這樣的耳目,他們于高诤而言,都是用過則棄的棋子。”
所以那場剿匪,根本隻是一次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滅口。高诤或許還以為自己很仁慈 ,對于那些被他拉出深淵,又推向另一個絕境的孩子來說,沒有親手了結他們,便算是他最後的恩賜。
“你說的不對。”玉非柔突然道。
“不對?”
“三郎,是甘願赴死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滄浪聽出了一絲哽咽,“這孩子早慧,除了知恩,他還對他有情。”
身世伶仃的孩子,為了救姐姐一腳踏進見不得人的去處。他躺在最深的爛泥底,倔強地不肯把根紮進去,直到那個貴不可言的男人相中了他,把一株出淤泥的蓮花移到世間最幹淨的地方。遠離了那最是肮髒的底色,他才赤條條又活過來一次。
他感激他,愛慕他,奉他如神如魔,願意為了他隐匿在青煙袅袅間,窺伺着來往香客曝于佛前的每一樁隐晦。
佛言一切有為法,如露亦如電。世間百種不幸的根源皆在于人信有恒。直到那人将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挂在他脖上時,孩子仍然天真地以為,自己隻是在做一枚誘餌,那人還會和從前一樣,無往不勝地把他從馬匪的刀口下救出來。
到後來,高诤的确又勝一次,而玉小祥卻成了他戰功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
滄浪望着泣不成聲的玉非柔,停一停,就有些許寒意自眉間透出。
“白馬受驚,是你讓送幹草的小夥計在鞍上動了手腳。有這樣的謀算,何至于一擊不中便生死志,看來從前是我高看了玉老闆。”
他放下理好的紗布和傷藥,冷冷地一轉身,“仇人還在,拼着恨活,還是含着屈死,我以為這抉擇很清楚了,你卻想不明白。”
玉非柔掙紮着坐直身,眼淚已經流幹。
滄浪視若不見,快到門邊時方才駐足,對她說:“真想死也不差這會,好賴等前朝見了分曉再說。”
“你什麼意思?!”
高無咎還算鎮靜,但擦汗的動作卻帶了點強弩之末的意味。他叱着封璘,手在寬袍下悄然攥緊,拿不準對方究竟知道多少。
封璘從袖中倒出兩張文紙,遞給聖人旁邊的黃大伴,傾身道:“三年一度的經試,事關和尚給牒,臣弟從普覺寺通過的答卷中随意撿了兩張,請皇兄過目。”他轉向高無咎,似笑非笑地說:“佛祖成天對着一幫不通經文的假和尚,換作本王,也是要生氣的。”
他把“假和尚”三字說得意味深長,高無咎臉一下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