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幹人立在岸邊,方巾闊服,腰綴金玉,看樣子都是新入學的豪門子弟,趁着天放晴出外遊蕩,殊不知叽叽喳喳的十來張嘴,卻是敗了和光魚鳥的一番好景。
秋千頃滿心反感,用眉間折痕表示。
更掃興的是,阿璘昔日舊主劉韬也在,照例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他見蘭舟上坐着的小奚奴幡然像是變了個人,不知哪來的邪火,踮起腳邊石頭,不偏不倚砸得船舷亂晃。
“你做什麼?”
秋千頃雙足還濯在水裡,不便起身,索性撐臂後仰,微微揚起的眼梢總像是浸着輕蔑。
劉韬被激怒了,他說:“這小畜生偷了我的東西,本少爺今日是來讨債的。”
讨債?秋千頃好笑,“怕不是劉禦史棄邪從正,家底都充了公,累得寶貝兒子無錢出來打秋風了吧?”
禦史大人在任三年,“吞金蟾”的名号絕非虛得,秋千頃三句話戳人肋骨,頂得劉韬面孔都扭曲了:“姓秋的,你包庇賊首,你、你亢韭一氣!”
這個不學無術的官家子,秋千頃猜他想說的是“沆瀣一氣”。剛想刺人幾句,卻聽身旁先傳來一聲輕笑。
秋千頃略微詫異地側過臉:“你念過學?”
說完又懊悔,早在少年道出“山石嶙峋”四字時,自己就該知道他并非蒙昧之人。阿璘收了笑,沒否認:“讀過《千字文》。”
秋千頃輕颔首,穿好襪,捏住靴筒伸腿一蹬,惹得小舟又晃。他起身道:“要我主持公道也容易,你倒是說說,他竊了你什麼去?”
劉韬眼珠子轉了轉,戟手指向阿璘的胸口:“便是那條瑪瑙珠串,今日收拾書箧時才發現不見,定是教他偷了,否則一個賤隸,身上怎會帶着這樣的貴價貨?”
那珠串秋千頃也知道,早在他為阿璘上藥時就見過了。成色奇好,品相極周正,底部紋路是很難得的“西番蓮底”,秋千頃自幼富貴叢裡長大,當然曉得那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貨色,更遑論一個小奚奴了。
見有人窺伺,阿璘把珠串緊緊攥在手中,滿面戒備之色,眼角遽斂,竟成狼顧狀。
可即便這樣,他仍不肯開口澄清珠串的來曆。
秋千頃跨前半步,不動聲色地擋在少年前面:“人生到死無貴賤,我瞧着這珠串,比起你來更襯他。”此刻日曬正濃,影子投在船闆上,剛好能把十三歲的阿璘完完全全籠罩其間,秋千頃越性不挪動了:“你說這是你的,證據呢?”
劉韬猶逞強:“我娘從大成寶寺為我求來的珠串,要什麼證據!他若不認,便叫官府來審,大闆子招呼上去,看他還嘴硬!”
他說着有些底氣不足,當着同齡人的面又不願露怯,于是搬出老子爹的官威壓人:“秋千頃,你便為當朝太傅又怎樣,不過三品清流,半點權柄也無。我爹随便彈劾你一個渎職之罪,九年考滿,你想都别想。”
秋千頃素袂随風,一掃慵懶之态,出口再不留情:“這瑪瑙質地上乘,一看便是産自涼山的極品南紅,那處千裡荒地,何來的禅寺高僧供令堂參拜。抑或者你又要說,珠串經人舶來在廟裡供奉,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海禁以後,南紅瑪瑙運至關中是大内才能用的貢品,難不成你娘親燒香拜佛,竟是拜到了聖人府庫中去嗎!”
唇舌作刀,殺得劉韬這個酒囊飯袋無從招架。他就是個混世魔王,哪裡受過這等閑氣,腦袋一熱,奪過小厮手裡的鎮紙劈臉就砸過去。
巴掌大的鎮紙分量不輕,但意料中的鈍痛遲遲未來,側旁一道影掠身向前,鋒利的邊棱隻堪堪劃過他的眼梢,旋即被人揮掌彈開。
少年擒在他雙肩的手臂,意外地勁痩有力。
秋千頃額角見血,類似銀線的液體流淌過眼尾痣,濺了幾滴到搭肩的手指,很快被他擡臂拂淨:“還不快滾。”
意識到自己闖禍的劉韬吓壞了,掉頭就跑,秋千頃立穩了身,對護他的阿璘笑出一口貝齒:“看了沒,往後對欺辱你的人,就得這樣,以牙還牙。”
阿璘不無沉默地打量着那排細白的牙,最後,目光定格在眼尾似有若無的一撇紅:“你不問我珠串從何而來?”
秋千頃道:“我說過,涼山以北,俯拾皆是,你不就是打那來的嗎?”
“你不疑我真的偷了東西?”
“啊——”秋千頃展臂伸了個懶腰,神色怏怏:“好好的景緻,都教那幫小混蛋毀了。走吧,我帶你去抓魚,上岸烤着吃如何?”
他至船尾撥槳,阿璘卻立在原地。秋千頃回身時,見少年攢眉直盯着劉韬落荒而逃的背影,眉間戾氣隐動。他剛想喚聲,卻又見那狼崽似的人搓動指尖,眼錯不見地竟含入嘴中,貪戀般咂摸了幾下,像是食髓知味。
“……”
秋千頃撫上額尖半幹的血痕,下意識想,他怕不是撿了隻會說人話的狼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