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耳垂滴血,“那若不是有情人種了此蠱,會如何?”
“雙生情蠱本為情投意合之人的相許,要是有人一意強求,情蠱每次發作,都會反噬在自個身上。摧心折肝,五内俱焚,總之是你想不到的痛苦。”
遼無極的詞鋒犀利,撇如匕首,捺如切刀,入耳仿似刻骨銘心。滄浪沒想到封璘為留自己,竟然可以做到這份上,真是個、
瘋子。
“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今日不兌現,來日按利清算。替我解了這蠱罷。”
遼無極卻搖頭,“我解不了。”
滄浪急道:“你先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玉笛背身,遼無極袖了虿盆,起身好整以暇道:“世間事,就好比波詭雲谲,變化常在瞬息。石可爛金易沉,情深猶有衰死年。昨日還在肌理的蠱今入膏肓,解不了很奇怪嗎?”
情深猶有衰死年。
此一言仿若振聾發聩,滄浪被這句話催着,回去做了整夜的夢裡,夢的都是前塵往事,他的風光與落勢。
還有那雙孤狼一般的黑眸。
*
秋千頃第一回見到封璘,是在松江書院山門外的竹林。
那日天晴得厲害,長風拂面貫耳,一匹黑鬃馬繞場飛奔,馬背上赤羽急發,場内箭垛吃了足有百來箭,騎手方勒缰,橫手抹汗,抹出一副秾麗眉目。
“頃弟錦心繡口,又有如此精湛騎術,為兄自愧弗如。”
曉萬山負琴走近,腰橫素帶,隽隽然如風塵外物,朝馬上的秋千頃伸出手。指尖叩實掌心的刹那,視線相觸,交換靈犀一眼。
“兄長别說嘴,慕你之名前來求學的人都堵到山門口了,當年榜下捉婿也不過這陣仗。你怎地不出去應酬,反倒流連林間水下,是被那年的無鹽夜叉吓怕了嗎。”
曉萬山放聲大笑:“不到林間水下,怎尋頃弟影蹤。走,一道去掌掌眼。”
因着秋、曉二人的才情與名聲,松江書院的規制雖難比官學,欲拜入山門的權宦子弟仍有如過江之鲫。今日恰逢一年一次的擇人大典,山門之下結驷連騎,绫羅的貴氣甚而蓋過了山巒蓊郁。
秋、曉二人并肩而至,仿佛清風徐來,一掃滿眼的熙攘俗塵。那些寒暄攀附之流皆不約而同地停下來,歎一聲。
“當真璧人。”
竹林間随風飄來一陣哄笑聲,分外輕狂、分外刺耳。
“掙啊,掙不開可就要被拖死了......”
“說你呢,再使點勁,沒吃飽飯是怎地?!”
秋千頃偏頭看了看,同曉萬山貼耳道:“浙江道禦史劉蟾的兒子,是個刺頭兒。”
曉萬山眉眼沉郁,唇齒間攥着無盡的沉默。
秋千頃明白兄長的難為,浙江道禦史直管一方風紀,别看眼下書院在各路權貴的追捧下如烈火油烹,真等劉禦史一紙彈劾遞上去,再鼎盛的焰苗都得偃旗息鼓。
他把箭袋往身後一甩,“我去看看。”
曉萬山握住他:“你與劉蟾同朝為官,不可為這等小事惹是非上身,為兄能應付。”
一把日頭揉碎在槐葉間,像流金,綴得秋千頃眉眼熠熠,他笑:“兄長放心,我是去講理的,以大欺小這種事,也不當在人前做。”
劉蟾之子取名為韬,被家裡當眼珠似的嬌慣着養大,目無尊卑更無憐憫。入學前幾日,他從一胡商手裡買下一個小奚奴,名為灑掃伴讀,實際上就是拿來解悶的玩物。
秋千頃未及跟前,先聞幾聲殺氣騰騰的犬吠,腳步頓止。
怕狗是他不足為外人道的一層私隐,他略微躊躇,走了幾步還是駐足,隔着點距離向人群縫隙中張望——
一個約摸十三四歲的異族少年袒肩赤足,瘦得見骨,後背因在荊棘叢中拖行劃出了道道血痕,傷口覆灰,顯得格外污穢。
不止如此,少年左手天生畸形,小指一側多出半截,是極罕見的六指之相。劉韬想出的“新把戲”,便是将細繩一端系于少年六指,另一端拴在獒犬的尾巴上。他指使手下小厮執快鞭,狠抽獒犬脖頸、腰腹等處,抽得那畜牲吃痛狂奔,少年則跟着被拖拽前行。
沙礫亂濺、荊條抽打,秋千頃瞧着都疼,可少年偏是薄唇緊抿,哼一聲都無。那群二世祖掃興極了,罵罵咧咧地将皮鞭換作棍棒,攆得狗東西發狂似的滿場亂奔,而少年後背的傷也漸成血肉模糊的一大片。
場面正亂時,不知從哪殺出一隻小狼崽,沖着瘋狗又撲又咬。常言道,“虎落平陽被犬欺”,肌貧骨瘦的小狼立起來不及獒犬的後腿高,被兇性大發的獒犬一口咬住後頸,用力甩首抛擲出去,撞在樹樁上,頓時痛得嗚聲。
見此情形,連自個受傷也無動于衷的少年蓦然焦躁起來。他拼命蹬腿,似乎想掙身而起,卻被指端強力帶得重重跌倒,很快在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绯痕。
“來人啊,”劉韬腳踩小狼裸露的肚皮,一陣碾動,獰笑着,“把這小畜生吊起來,扒了皮給爺做支狼毫——”
“咻”地,他猖狂的笑容半僵,末一字被支赤羽鐵箭狠狠地釘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