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四月,雪傀大魔偃旗息鼓,人族終于有喘息反撲之機,在接下來的半年慢慢收複潰散的邊界線。
曾經,所有人都會在黎明前的最後一縷黑暗消散之際圍爐歡呼,但近幾年的北騎大營一年比一年沉寂。
師劍辰可以獨當一面後就被派去别的駐地,又是幾月未見,他匆匆穿過一道道門扇,看見姜淮合衣坐在帳中,懷裡抱着雪鸮。
他神情似乎有些疲憊,面頰消瘦許多,往日透亮的黑眸蒙上一層灰翳,看向他時視線聚焦都比曾經慢了許多。
師劍辰心裡一陣心疼,指尖微顫想撫上他的眼簾,被姜淮微微偏頭躲過。
“癢。”姜淮唇角微勾,聲音裡沒有幾分失意之色,“我的眼睛沒事。”
他又歎氣說:“白雪不行了。”
師劍辰看看他的眼睛,又看看他懷裡閉目不動的雪鸮,聲音艱澀:“上次見,它還很健康。”
“它年紀已經很大了,和我祖父差不多。鸮這種動物,如果不能一直保持年輕,就會迎來死亡。”
雪鸮每過四十年就會迎來衰敗期,身體成了負累以後,它必須去雪山頂上,經過痛苦的磨煉甩去沉疴,才能換來下一個年輕的四十年。
但白雪一直跟在他身邊,兩方都到了緊要關頭,它執拗地沒有離開。如今,它已經快被困死在這具軀體裡。
師劍辰沉默地摸了摸它的羽毛。
外面傳來了一些動靜,姜淮把雪鸮放在窩裡,和師劍辰一起出帳查看。
士兵們正把最後一批變成冰屍的同伴屍體聚集到一起集中焚燒,但火苗剛一燃起就自滅了,反複幾次。
姜淮問:“防風陣有嗎?”
“已經用上了。”
姜淮垂着的手拉了一下師劍辰的手,師劍辰轉頭,對上姜淮的眼睛。他臉上挂着清淺的笑意,眼眸蒙着的灰翳卻映不出周圍火把的光。
“我小時候的啟蒙書,就是一些中州的過時話本。你從中州來應該知道……哦,你不記得了。”
“中州有個魚肉百姓的貪官,被腰斬後棄屍于鬧市,他十分肥胖,油脂流淌了一地。好事者找了一根粗大的燈芯,插在他的肚臍眼上,這盞人油路燈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
師劍辰無聲張了張嘴,想說你小時候就是看這種話本啟蒙嗎。
“但是你看,”姜淮輕笑一聲移開眼,似是譏諷,指着面前的屍坑,“我的士兵,上萬枯骨,還湊不出二三兩膏脂。”
姜淮胸膛起伏一下,被迎面寒風吹出幾聲咳嗽,他不管這些,向旁邊一伸手:“火把給我。”
姜淮用上了靈力,火把的赤焰快變成深黑色,丢入屍堆中熊熊火焰燃起,這下終于映在了姜淮的灰眸中。
師劍辰看着姜淮。
姜淮在他眼裡一直是強大自信,難以摧折的。對姜淮來說,怯懦者的擁趸、弱小者的愛慕、軟弱者的崇拜像塵埃一樣不入眼,隻有有用之人他才會看上一眼,他也從來不需要安慰、憐憫,甚至不需要無用的陪伴。
師劍辰知道這些,所以從不自以為是。愛慕、陪伴、關懷……姜淮也許受用,但不會放在心上。相比起來,真切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尊重。
鳳凰即使找不到梧桐,也不會落在鳥雀的窩裡,接收它的愛憐。
師劍辰知道這些,但是他看着清減不少,外衣單薄的姜淮,還是忍不住,把他攏進自己背風的懷裡。一時間,他忘記了曾經關注的其他人的眼光。
姜淮一定覺得我在做傻事。師劍辰一邊想,一邊抱緊了他:“你把我叫回來,是想再把我派去關北吧。”
“讓越雲臣去,我不想獨當一面了,我想陪着你。”師劍辰把臉埋進他側邊的頭發裡,悶悶地說。
“你……不需要我嗎?”
姜淮帶着師劍辰埋葬了雪鸮,随後送給師劍辰一個吊墜,簡單的繩子系着一個圓形晶體。
姜淮的眼睛已經恢複了正常,其中沒什麼情緒。
“這是白雪的内丹,它品階很低,内丹也不珍貴。我不想放在身邊,你拿去處置吧。”
“謝謝。”師劍辰用拇指微微摩挲,“很像它的眼睛,它會一直陪着我們的。”
姜淮突然問:“你的記憶一點也沒恢複嗎?”
師劍辰心虛一陣:“沒有……睡覺時有一些影子,但我看不清。”
“我要去中州一趟,想順路送你回家。”
“……是為了糧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