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落,香煙燃盡,巡綽官走過一回,又一回。
号房人漸離。
從考場中出來時,天上地下已看不見水色。一出門,便是嘈雜的人聲。哭泣者有,大笑者也有,癱倒在地的也有。
柳清霄看着被甲士扶着走出貢院的學子,身周無力,腳下踉跄。
不清楚這是每一場考試之後都有的慣例,還是今日考完,強撐着的一口氣落下,于是身體開始反抗腎上腺素們的暴政。
考場外的人群密密麻麻,像是芝麻餅上的黑點。柳清霄須得費心尋找,才能在其中找到屬于定安侯府的那一小撮芝麻。
“唐迎,唐迎。”呼喚的聲音響亮又急促,但在比菜市場更勝的熱鬧環境中并不引人注意。
不到百步的距離,唐迎的名字劃過耳邊、又劃過、再劃過。直到一隻手攀上肩膀。
柳清霄倏然轉頭,神情轉面溫和,“袁兄,發揮還好吧?”
面含關心,“希望沒被早上的事情影響。”
“既無妨害,不會影響的。”袁景不是很想談論考卷,拱手作揖,鄭重行禮道:“今日多謝迎弟幫助,景銘記在心,必不敢忘。”
“還有買衣的錢,一定差人送來。”
“一點小事,袁兄不必在意。”柳清霄擺手,又道:“不知袁兄家中可來人,不介意的話,可與迎一同回去。”
他指了指自家馬車所在的方位。
“勞迎弟挂心,家中有人來接了。”袁景回拒,“景此番隻為道謝。”
說着,神情有些踟蹰。
“那就好。”柳清霄再次點頭,就跟對方道别。他并沒有在考場門口聊天的愛好。
至于袁景未出口的話,他裝作沒看見。
袁景正踟蹰,就見柳清霄走遠了。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再喊。
“大哥,我來接你了。”年輕的聲音活潑又開朗,“大哥,你沒看見咱家的馬車嗎,怎麼往這邊來了?”
袁朗拽着大哥的胳膊,順着袁景的視線看去,“居然是唐迎?他今天按時交卷了?不是說他自視甚高,作文又快,最多不過半晌交卷嗎?今天倒是正常了。”
騰出一隻手摸着下颌,“莫不是前兩場答得不好,怕上不了桂榜丢臉?今天不敢作妖了。”
袁朗拉着大哥往自家那邊去,“我還當他放棄今年的鄉試了呢。”
說着不知道想到什麼,嗤笑一聲,“這倒是個好辦法,考不上就說自家答題時間不夠,下回我也試試,說不定父親也不會怪我。”
“慎言,五少才華高絕,性情疏朗,哪會有這種心思?”袁景見弟弟說個不停,越說越過分,止住了對方。
又道:“也不可能落榜。今日……”袁景想到早上在馬車上的多言。或許是因為我。
“行行行,大哥說得對。唐五郎才華橫溢,學富五車。必然榜上有名。”袁朗敷衍着,不是很在乎的樣子。
到底實情如何,等月底就知道了。
“三弟莫要因他與你年紀相仿就看輕人,你若看過唐迎的絕句便知,這是連我也比不上的天才。”
“是是是,大哥說得是。絕句唐嘛。”袁朗将人扯上馬車,笑容生動明亮,毫無陰霾,“不過大哥怎麼換衣服了,我記得出門前不是這一套啊。”
“路上濺水,就去布莊換了一套。”
“是嗎?那早上雨還挺大。”
……
“父親。”走近了才發現,來時的馬車還在,卻多了一輛。是唐翰義常用的。
于是在人群中湧動而出的柳清霄看見站在馬車最前方的三老爺時并不意外。
“父親怎麼來了?”跟着對方登上馬車,柳清霄問道。
唐翰義在馬車上坐下,等唐迎坐定。馬車艱難掉頭,順着滿街的車流緩行,一行一頓:“來看看你,今天是考題難?還是……”
考試向來是如此,一點風吹草動都惹人心焦。
提前交卷能喚正當值的三老爺告假回府,正常交卷自然也能讓下衙的三老爺驅車前往貢院。
“孩兒不孝,讓父親擔心了。并非考試出了差錯,隻是孩兒寫完憊懶,稍坐了坐。”柳清霄笑着安慰道。
主動提起話頭:“今早來貢院的路上偶遇袁治中公子。”
柳清霄把今早發生的事跟三老爺簡單說了說,又道:“旁的無事,倒是聽袁兄說到提前出貢院的事,到底是讓人議論。”
作為大順第十一屆京都鄉試的種子,唐五少連着兩場提前出貢院,引來許多竊竊不說,暗地裡開的莊家也将賠率改了又改,可見也是拿不準的。
“你現在來擔心這個?”三老爺有些懷疑的看他一眼,确定沒看到勉強,末了也不在意。
“我這車上備了紙币,正好一路無事,你順便把今天的考題給我看看。”這才是最重要的。
隻要文章沒出問題,他也不管自家兒子提前交卷還是按時交卷。
不過逸聞而已。
柳清霄看着擺在他面前的文章,沉默。
到底是拿起了筆。
……
将文章交給父親,柳清霄坐回側凳便閉上眼睛假寐,将其他人的視線隔絕于外。
穿越以來壓在身上的大山終于告一段落,柳清霄一時便有些憊懶,不是很想跟三老爺父慈子孝。
第一場四經義和五經義全中、第二場的論判诏告表全中、第三場時務策五取其四。
在這樣大的優勢之前,若是還名落孫山……想必是哪裡犯了忌諱。
總不會怨自己不夠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