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綿密的痛襲上李抒音的心頭,幾乎是當頭一棒,她摸上他後腦,手下是幹燥黑密的頭發。這次她沒再說對不起:“我沒辦法陪你攜手一生到白頭了。”
楊瀝深呼吸聲漸漸急促,他緊緊回抱着她:“不是到白發蒼蒼攜手一生。抒音,其實,在洪中看見你的那一刻,在我的腦海中,在我的心裡,我們已經過完了這一生。”
那已經是2019年,那年春節是2月初,李抒音在清醒的時候接到了高中班主任朱旭東的電話。
“喂,李抒音?”
“......老師。”
朱旭東的聲音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哎,你還在學校啊?一切都好吧?”他聲音平緩,很是關心。
李抒音緊緊抿住唇,防止自己露出哽咽聲,眼裡淚珠滾動,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說:“我在學校,都好。”她細細喘了兩口氣,音調顫動,“老師......對不起,今年我忘了給你打電話了。”
“沒事,我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就打給你問一下。”朱旭東緩慢道,“快除夕了,外面人多,不要亂跑,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啊。”
“......嗯。”
朱旭東靜了幾秒,才低了些聲音問她:“手裡還有錢吧?”
李抒音的眼淚流到腮邊,說:“我有,老師。”
電話一挂斷,李抒音整個脖頸被淚水浸濕了,她把手機塞給楊瀝深:“我不要再接了,我不要再接這些電話了。”
翻過年來,李抒音昏迷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更長,楊瀝深卻仍舊鎮定地每天照顧着她,但整個人也是肉眼可見地形容憔悴,他還要接各種電話,其中就有李抒音的父母。
李抒音偶爾清醒的時候看着他,總是流眼淚,她心疼這樣的楊瀝深,但她無能為力。
席琳去看她,回來也難受。知音的流動資金不多了,卻遲遲拉不到新投資。
謝旻踹了下會議室的闆凳,咒罵道:“我真是操他媽的,這說沒人搞鬼誰他媽能信?”
他現在正處在快畢業的當口,他違背家裡人的安排,啃了四年的計算機,現在家裡也一直逼他回去。謝旻大喘着氣,突然像是被氣笑了。
半個月後,謝旻的父親以個人名義注資知音,知音科技完成A輪融資。
楊瀝深一直分身乏術,那一天306的四個人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大家臉上都有些落寞。謝旻父親注資的要求就是讓他回家,接手家裡的産業。
楊瀝深看着他,歉意道:“謝旻,對不住。是我對不住大家。”
謝旻給他和孟翀遞了支煙,自己點燃一根,他長出一口氣,說:“見外了,我這人懶散慣了,幹什麼也都無所謂。再說了,”他擡眼看着面前的三個人,“知音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是大家的。”席琳說,“知音不隻是一個公司,一個軟件,還是一種情感,像我們。”
席琳看着楊瀝深夾着那支煙,她想起來一開始在地下室裡,謝旻也給過他煙。
他接過去,卻擋住了打火機,笑着說:“我就不抽了。”
孟翀還調笑他:“那你以後當了老總了,應酬什麼的怎麼能不抽煙?”
他當時笑了笑,卻沒說話。
是李抒音不喜歡吧,她突然明白過來。
這一程首尾的兩支煙,楊瀝深從始至終都未曾點燃過。
謝旻當天下午就直接回了上海。
李抒音因病休學的事在大學同學間很快傳開,楊瀝深是出了306就被揪住了衣領,鐘華陽眼鏡後面是一雙怒意的眼:“李抒音怎麼回事?”
吳孜寒上來拉住他:“你幹什麼!”
他還算平靜,向楊瀝深道:“我們聽說李抒音......正好碰到,說一起來看一看。”
楊瀝深深吸一口氣,說:“是,但她現在不想讓太多人看到她不堪的樣子,你們就當不知道吧。”
“你就是這麼潦草對待她的最後嗎?”鐘華陽激動地滿臉通紅,“你他媽有什麼值得李抒音喜歡你!”
“不然呢?讓她強顔歡笑來接受你們的安慰?讓她撕開傷疤再來安慰你們?讓她為你們的傷心而帶着愧疚走嗎?”
楊瀝深胸口起伏,夕陽在他的眼裡折射出金棕色的光芒,幾乎照清了他瞳孔深處的山谷溝壑。他攥緊拳,因微仰着頭而半垂的長睫讓輕傲之色一覽無餘,半晌他才從齒間磨出一句話——
“隻有李抒音可以審判我。”
一個月後,知音正式向公衆開放注冊。那一天,李抒音罕見地清醒着,正是仲春,天氣也和朗。
楊瀝深給她整理好衣裳,粉色的毛衣開衫和牛仔褲,他陪着李抒音在陽台上曬了會兒太陽。
李抒音聲音輕輕的,她似乎是又想起一件事來:“楊瀝深,我們去看升旗吧。”
“好。”
地鐵上,她全程靠在他的肩上,輕輕擡眸看着玻璃窗裡映照的兩人的影子,和以前他陪她去補課時幾乎沒有差别,但隻是幾乎。
地鐵上不斷響起進出的提示音,還沒到站點,她就覺得發悶到喘不上氣來。她抓緊楊瀝深的衣袖,要到地面上去。
出來時微風和煦,站口旁邊是一座公園,她慢慢走到長椅上坐着,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天上遠遠飛來的一排雁陣。正是春天,大雁也要往北去了。
李抒音聲音低迷,緩慢地念道:“‘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日頭正盛,李抒音隻能感知到模糊的明亮的光影。她頭腦昏沉,慢慢閉上雙眼,曾經的少年時光就從她的腦海裡一幀幀地略過——
初三演講比賽時,她穿着育仁的黑白校服上台,隻有一束燈光打在她的身上,看不清觀衆席,她虛空看着前方,激昂的聲音回蕩在禮堂;
生病轉院時,她也是這樣昏沉躺在車上,行駛的汽車将一樁樁的路燈抛在身後,光影不斷地從車窗打在父母的身上,顯出他們肩頸的輪廓,可她隻能感受到父母握着自己的手,卻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洪澤中學開學考試表彰時,她從一群橙白色的校服間走過,湛藍的天空從天井的角度看過去就像一塊正方形的藍布,她看到那些熟悉的同學不由自主地笑了;
體育課時,楊瀝深他們在夕陽下揚起的橙白色衣角和被描摹成金黃色的輪廓;
還有那盞孔明燈、那些紙蜻蜓、那些布告欄上并肩的姓名、那個老虎擺件和那張寫着“做一隻快樂的小老虎吧”的卡片......
她最後看到的竟然是楊瀝深,那個在考場裡大跨着步子走進來的楊瀝深,那個漫不經心的、雲淡風輕的楊瀝深,那個橙白色的校服穿在身上像一張帆一樣的楊瀝深,那時的他們是那麼地朝氣蓬勃、風華正茂。
“楊瀝深,我口渴。”她慢慢說。
楊瀝深說:“我去給你買水。”他扶住她靠在椅子上,“你等着我,我現在就去!”
他快速跑去旁邊的報刊亭,李抒音模糊看到一團白色身影漸漸遠去,她疲憊地合上眼。
“抒音……抒音!”
有聲音由遠及近地傳過來,李抒音撐起最後一絲意志掀開眼,那個白色的身影又向她飛奔而來,她想伸手去拉住他,最終隻能無力地垂下。
2019年的春天,李抒音在北京因多器官衰竭去世,年僅2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