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抒音葬在了洪澤公墓,墓碑上的照片是楊瀝深提供的,是穿着洪中校服的證件照,橙白色的衣服,現在隻呈現出深淺不一的黑白兩色。
那天的午後,衡嘯雲和楊瀝深經過洪澤中學的門口,兩人坐在了對面的長椅上。正是上課時間,闊别已久的誦讀聲漸漸傳來。
楊瀝深在李抒音的朋友圈發布了一則訃告,于是不斷地有電話打過來,他不斷地接起又放下,放下再接起,一直到手機沒電關機。這期間,衡嘯雲和他都手肘撐腿,一直到日頭西斜。
他握着手機,低頭看着前面整潔的石闆。
衡嘯雲打破沉默:“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
楊瀝深慢慢擡頭,斜對面的商場高大氣派,來來去去進出很多人,在幾年前,這個商場還是一個毛坯空曠的大樓,曾見證過夕陽下生命的掙紮,如今,再沒有往日衰頹的模樣。
每個事物都在向好,似乎隻有李抒音不是。
“我就不去送你了。”衡嘯雲說。
夕陽給兩個人鍍上一層衰頹的金黃色,讓沉默也變得理所當然。
良久之後,楊瀝深說:“你多保重。”他頓了頓,又慢慢吐出一個字:
“哥。”
幾秒之後,衡嘯雲突然抽泣起來,在車來車往的道路旁抑制不住滿臉的淚水。
他曾經調侃過許多次讓楊瀝深喊自己哥,但沒想到是在這種情形下。他們曾經是同窗,是好友,本來也可以成為一對郎舅的。隻是世上之事,大多天不遂人願。
楊瀝深回北京後,一切如常,似乎又回到一年多前的時候。他平時在教學樓、306和租房三點之間來回,生活變得單調而平凡。
2019年的10月,知音一周年之際,軟件注冊用戶總數達到一百萬。一周年的慶祝會最後,葛雲麗卻哭了。
“去年這個時候,我和彭茵不小心把她的那瓶紙蜻蜓踩壞了一隻。她很少生氣,我們知道那瓶紙蜻蜓對她很重要,可她也沒有生氣,隻是自己默默地拿回去,不知道怎麼回事全拆開了,然後對着一堆皺巴巴的紙哭。”她随意抹了把眼淚,“那是她第一次在我們面前流淚,我覺得對不起她,她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在乎的,但在乎起來卻又讓人巴不得肝腦塗地。”
楊瀝深默默握緊了手,他回去後,又盯着那瓶紙蜻蜓發呆。
抒音,你知道了,是不是?
但其實,早在這之前,我就喜歡上你了。
當晚,楊瀝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的李抒音紮着高馬尾穿着運動裝從他面前走過,夢裡的李抒音在聚光燈下面向他激昂地朗誦着,夢裡的李抒音以書遮臉和女同學在他前面笑着,夢裡的李抒音紮着低馬尾伸出細白的胳膊扶起同學......
夢裡的李抒音依舊正直而善良,穎異又堅定。但夢裡的他,隻是一個旁觀者,他想喊住她,可自始至終,她卻沒有搭理他一眼。
——“你知道你和孫悟空的區别是什麼嗎?唐僧念的是緊箍咒,老師念的是‘李抒音’,哈哈哈!”
——“哎,你一會兒就見到你這位‘老熟人’了,她長跑可牛了!”
——“哎!楊瀝深,你小子快看啊!”
——“李抒音啊,她到洪中去了!”
——“她就愛喝西瓜汁。”
——“正好李抒音也在物理的興趣小組,這就是她給我的。”
——“8班參賽的是李抒音欸,我們班誰去啊?”
——“我妹選文科啊,肯定到21班,以後就是隔壁班了!”
......
楊瀝深猛然驚醒,房間裡靜悄悄的,那些明媚的陽光和熱烈的青春仿佛真的是一場夢。
他走到外面,在辦公桌前站了幾秒,慢慢拿起那個按鈕,按下去,對面的logo緩慢亮起,在黑暗中,藍色的光顯得更耀眼了。
他倚靠在桌子邊,一直到黎明破曉。
那以後,北京的天氣又開始轉冷,楊瀝深肉眼可見地瘦削起來,眼睛更深黑,卻不見銳利。教務處的老師提醒他及時辦理複學手續,就業指導處的老師也來聯系他,306成了創業示範點。
但一個午後,楊瀝深毫無征兆地咳出褐紅色的一灘血,吓得孟翀幾人連拖帶拽給他送進了醫院,診斷是心裡郁結導緻。
幾人松了口氣,楊瀝深緩緩說:“我想回洪澤一趟。”
他說這句話時,夕陽正好從醫院的窗戶折進來一縷,将他額前的碎發打成了金黃色,面孔蒼白,話語更是加重了這份蒼白。
上次離開洪澤也就幾個月前的事,并不是很久,但當時郁郁蔥蔥的樹木現在已經有些蕭索了。
楊瀝深回洪澤後,就去了幾個地方,那個放過孔明燈的世紀公園,聰明兔、半杯茶、心心點燈……最後到洪澤中學裡面轉了轉,校園的大道上十分幹淨,橙色的樓頂在天空抹下活潑的色彩。他慢慢走着,不知不覺到了行政樓的通風廊下,廊道很長,兩邊的牆上有很多亞克力闆,裡面是人物像,下面是簡介。
他在上面看到了李抒音,是最新放上去的一張。照片裡的她脖頸修長,長發别在耳後,臉清瘦而白皙,眼神平靜,嘴唇輕抿,因而顯出一種清冷疏離感。
李健從樓梯下來就看到榮譽牆邊站着一個黑衣黑褲的男生,身型挺闊,慢慢向前伸手,似乎是想上去摸。他想喝止,才發覺男生看着有些熟悉,不由細細辨認了一下,遲疑道:“楊瀝深嗎?”
男生恍然回頭,露出清隽的眉眼:“......李主任。”
一周後,洪澤中學官網發布了一則消息。
“感謝2013級校友楊瀝深捐贈一百萬元在校内設立知音助學金,用于資助家庭貧困學生完成學業。他同時捐贈了《白鲸》一書給校圖書館,《白鲸》為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所著,講述船長亞哈與象征自然力量的白鲸争鬥并最終同歸于盡的故事,展現了無畏的鬥争精神。歡迎全校師生借閱。”
這一程的終點,楊瀝深又回到了家裡。這地方對他來說,曾經是快樂的集結地,但現在永遠地寂靜了下去。
他慢慢走到自己原來的房間,正對着門的書架上擺滿了書,但因為時間的流逝都有不同程度的折舊。那上面有一排是以前訂過的雜志,《七彩語文》,他拿起來一本,看着有些褪色的封面,以往的許多記憶開始紛至沓來,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