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去,我父親還不知道要取出什麼更難聽的來,我告訴他我的名字,說我不喜歡,不好聽。”
“可是他說,很好聽,桂花是很漂亮、很香的花,他說有個女詞人叫李清照的寫過詠桂花的詩,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梁何自,他給我取了小字,告訴我,每一種花都有獨屬于自己的香氣,都是好花,又何須長成什麼好看的顔色呢!”
“我沒有靠山,孩子都六個月了還能小産,我拼了命生下來一個死胎,服侍我的丫頭說,手腳都齊全了,我求貝勒爺為我做主,貝勒爺說,若是讓皇上知道他後宅不甯,是要受責罵的。”
“貝勒爺說得對,兩個奴才争鬥,怎麼能害了他的顔面呢?”
“沒有人為我做主,貝勒爺說,他會多疼我,以後再不去那人的院子裡了,我不想看見貝勒爺,也不想再看見他,我叫他走,離開這,離開這奴才的屋子,真正的活一回,替我也活一回。
“他答應我日後一定衣錦還鄉,活出個人樣兒,替我們倆。”
舜玉的手在石桌下緊緊捏着帕子,攥出一包汗來,她微蹙眉道:“旁人怎麼能替你活,隻有你自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大阿哥心裡有你,往後安心過日子,即便沒有孩子也沒什麼的。”
梁氏搖搖頭:“不論是豔陽高照,亦或涼風習習,我總覺着衣裳的領子硌着我的喉管,碰到别人的時候,總覺得他的身子冰涼滑膩,像抱着一條蛇,惡心,想吐。”
見舜玉眼有驚色望着自己,梁氏會心一笑:“貴妃娘娘是喜歡皇上的罷,那麼您心裡就不會認為自個兒是奴才,您若是拿自個兒當了奴才,就像我這樣兒,喜歡跟自個兒一樣的奴才!”
“放肆,”舜玉輕喊了一句,轉頭看向亭外:“你錯了,你若是真把自己當奴才,怎麼敢惡心主子?”
“人若是隻一味盯着自個兒得不到的東西,便是走進了死胡同,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别離、五陰盛。”
“你求而不得的東西,也許正是别人棄如敝履的。人的欲念無窮無盡,有了富貴,便想着權力,有了權力,往後還要想别的。隻有眼看着自己有的,懂知足,方得自洽。”
“恩愛夫妻往往死别,知心好友常得生離,親如父子,近如夫婦,也難得終身相守,兩不相容、望之可憎、恨之欲死者,偏偏無論如何聚會在一處,歡暢的筵席沒有不散的,怨怼的糾纏卻仿佛永無盡頭,可是人生一世,繁雜萬端,何處能夠不見厭憎,處處順心?”
“五陰集聚成身,如火熾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你才讀了幾頁書,天下浩瀚的智慧還未識得千分之一,便一葉障目,燃熾自身了。再多讀些書,才開得靈慧,懂了緣法。”
“禅宗說人生三境界,你才到第一重而已,人還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不要為了一時的憂苦,蹉跎了大好年華,要知道自己的身子第一當心,别人如何看你,要緊的是不自輕自賤。”
舜玉起身欲走:“宮裡的太醫都善用保養之術,你隻安心将養身子就好。”
梁氏緊忙起身,從衣服裡取出一個香牌放在石桌上。
正面刻着出入平安,舜玉伸手翻過,背面沒有字。
她馬上明白了,深府内院,不敢刻。
梁氏輕聲道:“多謝貴妃娘娘提點,給娘娘求的平安牌,賤妾拜謝娘娘,叩拜深恩。”
她立在一旁給舜玉磕了一個頭,上半身緊貼着大腿,一個恭敬的大禮,随後起身邁下台階來,一并走出大門去,消失在舜玉的眼睛裡。
福苓跑進亭子裡扶着她,下台階時,舜玉腳下一軟,險些磕下來,福苓用盡全身力氣,兩隻手臂緊緊扶着舜玉的身子。
她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見福苓吓得眼睛都比平常大了幾分,又忍不住笑了:“沒事,許是坐得久了腳有些麻!”
“主子,那我們趕緊回去我給您捏捏腳。”
“好。”舜玉應了,垂頭掩起臉上神色。
錦帳中,舜玉半靠着,還沒躺下,她才有空縷清自己的思緒。
梁氏喜歡有才有德的男子,可是奕緯庸碌,甚至要自己仿寫他的字給太傅交作業,而芸鄉上進好學,很快得了奕緯青眼,兩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已是心照神交。
方才一番道理,不知梁氏聽進去與否,然而她自己知道,深宮内院,梁氏又心有牽挂,想開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芸惠坐在床邊,應了她要求又拿過來那個香牌,舜玉回過神,将兩塊香牌的正面擺齊。
芸惠歪着頭念:“福壽康甯,出入平安。主子,這難道是一對兒嗎?我瞧着不大像啊!”
舜玉抿唇笑了,心道:是啊,是一對兒,他希望她福壽康甯,她盼着他出入平安。
“诶,芸惠,你哥哥有沒有說,他為什麼非要補兵缺呢?做文官也可以呀?”
芸惠嘟着嘴:“奴才也問過他了,可他說,包衣做文官,隻有從内務府混起,還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出頭,他在文課上天分也不高,考不上科舉,唯有年輕,拼出來的軍功是實打實的,文官們一張嘴也擠不走,以後還可以得爵位,福蔭子嗣後世。”
舜玉點點頭,她翻過背面,看着那一塊空白,忽然手撫上字裡溝壑,湊近了細看,才覺出字裡的漆顔色與平處不同,原來是新刻的。
舜玉欣賞梁氏思辨自省的靈氣,也佩服她的大膽,決心替她刻上字,那麼這一處,刻什麼好呢?
這一年十月初五,逢太後娘娘五旬整壽,王公大臣在绮春園二宮門外行禮,園子裡也一連演了好幾天大戲,都是動不動幾十上百人上場的那種,又沒有故事,又喧鬧紛繁,舜玉因着有孕在身,太後特意放了她不必來侍奉的。
因此她不過隔日去一回,也不好一忽兒就沒有蹤影,好在才四個月裡,腰身還不大,行動也還方便。
這日趁着衆人都在長春館西面的戲台看戲,舜玉和福苓、芸惠三個人都在西次間兒的書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