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寒意侵人。
扶搖聽見霜風掠過宮牆,聽見枯枝在寒風中簌簌作響,聽見他略帶歉疚的聲音:“無聊時,尋幾名心儀的側夫人選,進宮陪你玩兒……”
她忽然覺得有些冷,偏過臉去,望見一輪明月隐在高高的殿宇飛檐後,隻露出半個圓。
他立在琉璃窗前,泠泠月華自背後浸染,将一襲清影勾勒得如瓊枝玉樹。可惜霜雪般的頸項微微低垂着,影響了些完美無暇的意向。
他擔憂地叮囑了她許多事,扶搖安靜聽着,到最後,亦安靜地道了聲:“知道了。”
程執玉一直垂着眸,也不知扶搖的異樣,隻是将她擁入懷中,低頭在她發頂印下一吻,“等我回來。”
階下殘葉窸窣,遠處宮鈴輕顫,寝宮裡,唯有燈芯偶爾爆出一星火花,短暫地發出一絲聲響。
“殿下,夜深了,您歇息吧。”
今晚是沈興執夜,他不知道方才世子與殿下兩人在屋裡說了什麼,但世子都離開很久了,殿下還愣愣地坐在椅子上。
扶搖擡眸,鎏金宮燈傾瀉的華光,在她眸底氤氲成一片朦胧煙霭。沈興望見殿下眼中晶瑩的淚光,一時驟然失色。
“殿下,您怎麼了?”沈興上前,半跪在扶搖身前,關切而擔憂的詢問着。
四個近身伺候的大宮女也圍上來,同樣目露關切。
身前這麼多人,扶搖隻是仰頭,輕聲道:“侍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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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淮在不上朝,不給太女殿下授課的日子,幾乎都是呆在家裡。
秦王世子來時,他有些意外。
程執玉在小厮的帶領下,穿過小院,往屋内而去。其實這一進的小院,也不用小厮帶,轉過影壁,就看到掩映在一株瓊樹後的屋子。
宋淮在屋内望見程執玉,起身出來迎他,兩人在廊下行過禮後,程執玉道:“一直說要來感謝少傅,不成想就挨到這時候了。”
他話音剛落,身後跟着的兩名秦王府小厮便将手上謝禮敬上。
“世子客氣了,護主戡亂,是人臣分内之責,當不得世子如此挂懷。”
程執玉見宋淮不肯收,笑道:“即便不為殿下遇刺一事,我也有其他的事拜托少傅,你再客氣就是見外了。”
話說到這份上,宋淮也不好再推辭。
兩人進屋坐定,秦王府的小厮将錦盒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
宋淮沒有成家,隻賃着一套一進的小院居住,家裡也隻有他從江南故鄉帶來的一名年老婆婆,和在京中買的一名小厮。
故而小厮來上茶時,宋淮道:“讓世子見笑了。”
程執玉瞧着屋子裡稍顯簡陋的陳設,端過身旁茶碗,長指執蓋輕抹浮沫,笑道:“少傅哪裡的話,陛下賞賜的宅院,工部正緊鑼密鼓的在修繕,想必年前就能搬進去了。”
上個月昭武帝傳旨回京,言宋淮救駕有功,賞賜給他前文遠侯府舊邸,以及黃金百兩。
“蒙陛下厚賞。”宋淮垂眸笑道。
程執玉笑了笑,垂眸飲茶,略微苦澀的口感,令他稍微不适,再飲一口,他放下茶碗,擡眸正色望向宋淮,“實不相瞞,我明日便北上攻打匈奴去了。”
宋淮面露訝異,沒想到他這樣的身份會親自上戰場。
程執玉将他的驚訝看在眼中,無奈道:“隻是留殿下一人在宮中,我頗為擔憂。”
宋淮沉默的聽着。
程執玉忽而站起身,向宋淮行禮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還請少傅多多匡扶殿下。”
宋淮聞言,忙站起來,亦向程執玉回禮:“世子此言實在是折煞臣了,即使您不說,凡臣力所能及之事,旦為殿下驅策。”
等程執玉走後,宋淮的小厮長庚打開禮盒來看,見裡頭裝着整排金燦燦的元寶,忙喚宋淮:“大人,您看。”
宋淮聽聞,從窗下過來,望着那金元寶,不禁皺眉。
長庚數了數,裡頭有二十個元寶,又打開另一隻小錦盒,見是幾本舊書,不由撇撇嘴。
其實長庚不懂,這幾本舊書的價值遠遠超過那二十個金元寶。
宋淮望見第一冊書封上的“海嶽剩稿”幾個字,忙拿過來看,确定是範無咎老先生的絕筆,一時心緒翻騰,再看餘下四本,都是孤本絕筆,宋淮的面色變得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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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搖下午在文淵閣上完吳少保的課,對汪公公道:“傳王沛來見我。”
汪公公連忙稱是,快步出去傳話了。
過了半個時辰,王沛匆匆從宮外趕來。
這些時日,他閉門在家靜候聖裁,人都瘦脫一圈,可昭武帝卻仿佛忘記了他們這百來名禁衛軍,遲遲未降谕旨。這般懸而未決,竟已拖至九月下旬。
越是遲遲沒有懲處,他們這些人便越惶恐,就像懸在頭頂的鍘刀,教人日夜憂心,如履薄冰。
在殿廊下,王沛看到汪公公,疾步上前,低聲問:“殿下怎麼突然叫我來?”
汪公公瞥一眼身後門簾緊閉的文淵閣,亦小聲道:“我也納悶呢,不過殿下心情不好,一整天都沒個笑臉。”
得了這麼一句話,王沛心間直發沉,略一沉吟,垂首從小内侍挑高的門簾下,擡步進了大殿裡。
殿内,扶搖正坐在案前寫秦王布置的策論文章。
王沛疾走幾步,在扶搖桌案前一撩衣袍跪到地上,“罪臣參見殿下。”
扶搖筆尖稍頓,擡眸望了一眼來人,淡聲道:“你先等等,我還有一點兒沒寫完。”
王沛垂首道:“是,殿下您慢慢寫。”
扶搖又低眸寫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沒聽到動靜,她從紙筆間擡眸看去,見王沛還跪在地上,不禁蹙眉,無語道:“起來罷。”
王沛再次伏下身,“謝殿下。”這才起身,站到一旁靜候。
文淵閣裡一衆十餘名宮人垂首靜立,岑靜的氣氛中,唯有太女殿下寫字的沙沙聲。
約莫兩刻鐘後,扶搖擱下紫毫,起身揉了揉微僵的脖頸,徐步至王沛身前,“既然父皇沒有旨意發落爾等,便由孤來定奪吧。”
王沛垂着腦袋躬身道:“罪臣等人,但憑殿下懲處。”
王沛二十幾歲考取武進士,随後便進了禁衛軍,而今将要知天命的年紀,可以說是看着扶搖長大的。反過來,扶搖也看着他慢慢變老。
望見王沛鬓邊霜白,扶搖隻覺駒光倏忽,歲序如流,或許任何人,任何事物,随時間推移,都會變吧。
“明日世子北上打匈奴,你們可願随他去?”扶搖問道。
王沛一時怔忡,片刻反應過來後,面上狂喜,忙跪身道:“為國效力,臣定當鞠躬盡瘁!罪臣謝過殿下,也代那百餘名禁衛軍兄弟謝過殿下。”
“你先别謝。”扶搖淡聲道:“此番投軍,爾等是以普通士兵去的,沙場刀劍無眼,是封侯萬裡,抑或馬革裹屍,皆在諸位自己。”
王沛從未奢想自己還能保有以前的官職,能去投軍,已是大幸,至少在戰場上僥幸不死,還能立功為官,總好過現在。
“臣知曉。”王沛铿锵道。
“說來不怕殿下笑話,臣兒時、少年時,未嘗一日不夢金戈鐵馬。今蒙殿下許臣執銳披堅,臣實乃感激涕零。”王沛語聲真摯,是發自肺腑的想上戰場。
扶搖微微一笑,“其實我送爾等去投軍,也是有私心的。”
她鄭重道:“你們跟在世子身邊,務必護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