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并不很驚訝,殿下和世子的情份,滿朝文武盡知。他再次跪拜,神情慎重,“臣,定不負殿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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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執玉從宋淮那裡告辭後,又去見了幾個人,直至入夜時,他才回到秦王府。
剛到自己的青筠閣換了身衣裳,就聽外頭小厮喚人,知道母親來了,程執玉唇畔現出無奈的笑。
秦王妃三十餘歲,衣着雍容,面貌端麗,如雲的發髻上,步搖因疾步行走而震顫。
她匆匆而來,正與掀簾出來迎她的長子撞上。
程執玉眼疾手快地扶住被撞得趔趄的母親,笑道:“您慢着些,我又不會跑了。”
秦王妃焦急攥住長子的手,擡眸望向他的瞬間,就紅了眼,“好端端的,怎麼要去投軍了?”
戰場兇險,天底下任何一位母親都不願自己孩子去,秦王妃也不例外。同時她也傷心,兒子去從軍這樣大的事,她卻是從仆人口中得知的。
寒風拂動院牆下的竹枝,在一片簌簌聲中,程執玉扶住母親的手,帶她往屋裡去。
進屋後,秦王妃被兒子按坐在官帽椅上,但聽他道:“陛下禦駕親征,這般難得的機會,我想跟在他身邊曆練曆練。”
秦王妃雙目含淚,眼前長子的面容變得模糊起來,她撚帕拭了拭眼角,再認真端詳他,好似發現兒子又長高了些。
從來都是這樣,她的長子,自己這個身為母親的,想見他一面都難。
自殿下出生以來,他就時常在宮裡,在他兒時,她想他想得厲害了,也會在心底埋怨,自嘲自己仿佛沒有生過這個兒子般。
後來過了幾年,次子、幼女陸續出生,她這才将注意力轉移了。如今,望着眼前英姿非凡的長子,秦王妃又生出愧疚,身為母親,她都沒有好好照顧他、陪伴他,一眨眼他卻長這麼大了。
秦王妃站起身,發現自己隻到長子肩頭,她心間堵澀,哽咽道:“怎麼不提前告訴我?母親也好為你準備行裝。”
“不用了,宮裡都備好了。”程執玉道。
秦王妃恍惚坐下來,是啊,宮裡都備好了,等殿下及笄,他們成婚,往後他都在宮裡了。
思及此,秦王妃難受得厲害,雙手捂住臉,嗚嗚哭起來。
程執玉一愣,以為母親擔心他上戰場受傷,忙在她面前蹲下身來,向她保證道:“您放心,我隻跟在陛下身邊漲漲見識,不上前線的。”
這時程川镕和程染聽聞哥哥回來了,也尋了來。
程染八歲,還在院子裡就喊了起來:“世子哥哥……”
秦王妃聽到喊聲,忙拭了淚站起來。
程執玉也起身,歪着腦袋去看母親的臉,秦王妃不好意思起來,瞪他一眼,去迎兩個孩子。
程川镕和程染是極崇拜他們的世子哥哥的,兩人一進來,就一人一邊抱住程執玉手臂,對他問這問那。
程執玉掙開兩人的手,正色道:“母親在這呢,怎麼不請安?”
兩人笑笑,聽話的向母親行了禮,而後又靠到哥哥身邊。
程染雙眸亮晶晶的望着大哥哥,“聽人說世子哥哥要去打匈奴了?我今日趕着給你做了副貂皮手套。”
說着,從身後婢女手中接過來遞給程執玉,還要他試戴。
程執玉揉揉妹妹腦袋,好脾氣的任他牽着自己的手試戴。
程川镕十二歲,此時甚為羞愧,他可沒有妹妹的巧手,一時不知送哥哥什麼好。
程執玉将弟弟的神情看在眼裡,問道:“川镕近日在家可有勤練武功?”
“有的,武師說我拳法練得好!”程川镕立即挺起小胸脯。
程執玉瞧他這樣,垂眸笑了,“行,一會兒哥哥陪你打一場……”
秦王妃見他們兄妹相攜,心裡安慰不少,轉身出了屋子,去正院準備晚膳了。
與家人用過晚膳,秦王又将程執玉叫去書房說話,出來時,已近駭時。
程執玉回到青筠閣,沐浴洗漱後躺在床上,比起秦王府,他在宮裡的時候更多,青筠閣的床榻雖然也錦鍛和軟,他卻有些睡不慣。
明日早晨就要離京北上,雖已與扶搖告過别,将那些能為她安排的事都安排了,心裡卻還是惦記她,翻來覆去許久睡不着,程執玉幹脆起身穿衣。
守夜小厮在次間聽到動靜,以為世子要喝水,忙掀簾進來伺候。
“世子爺,您怎麼起來了?”
程執玉将蹀躞扣緊,吩咐道:“備馬。”
冷月如鈎,懸在暗青色的天幕上。一騎黑馬踏碎長街薄霜,朝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已是宵禁時分,巡夜的五城兵馬司官兵隔着幾條街聽見急促的馬蹄聲,忙趕過來查看。為首的長官借着昏黃的風燈,瞧見程執玉英挺俊朗的面容,當即退到路邊,躬身行禮,低聲喊道:“世子爺……”話音未落,隻覺一陣凜風掠過耳畔,再擡頭時,就見秦王世子的背影如墨色利箭,轉眼便消失在長街盡頭。
皇宮内外,一重重朱漆宮門次第洞開,清脆的馬蹄聲撕破禁宮肅穆的夜。
廣揚殿的燈火早已半熄,卻因秦王世子的到來,又重新燃起來。霎時間,殿外金燭高燃,映得朱柱生輝,連階前玉磚都浮起一層晃動的光暈。
扶搖躺在床上,還沒有睡着,聽到外頭鬧哄哄的,坐起身問道:“怎麼了?”
守夜的青棠、青漪本來還擔心吵到殿下,這時見殿下醒了,忙道:“世子忽然進宮了。”說着,兩人迅速點燈,又來挽起床幔。
扶搖一愣,他怎麼來了?
卻聽珠簾一陣脆響,扶搖蓦然擡首,見表哥披星而來,面若冷玉,身上猶帶子夜疾馳的凜冽寒氣。
他眸光幽深,鎖住床榻上的扶搖,三步并作兩步行至榻前,俯身将人锢進懷中,喉間滾出一聲低歎:"扶搖。"
高大的身軀壓下來,扶搖被他擁得向後仰,愣了半晌,才緩緩擡手回抱他,低低喚道:“表哥。”
宮燈又暗下來,青棠和青漪也退到外間去。
程執玉脫了氅衣、外袍,躺到扶搖床上,側身擁住她。
扶搖枕在他手臂上,望着他的側臉,問道:“怎麼來了?不是說要從王府出發?”
“忘了問你,一個人在宮裡會不會害怕?”
扶搖瞪他,“這是我家,我怕什麼!”
程執玉瞧她面上了無睡意,唇角微微一笑,道:“那怎麼還沒睡?”
扶搖惱了,背過身去,悶悶道:“你管我。”
程執玉微笑,伸手又将人轉過來和自己面對面,“别擔心,我武藝高強,不會有事的。”
“我讓王沛和那些禁衛軍跟你去戰場。”扶搖道。
程執玉沒想到她會這樣做,蹙眉想了想,也沒說什麼,隻道:“你放心,我今日拜托了宋少傅照顧你。”
見扶搖不說話,程執玉又道:“如今都快十月了,明年你及笄前,我肯定回來了,算算時間連一年都不到,就十個月,你乖乖等我回來。”
扶搖垂下眼簾,輕輕“嗯”了聲。
程執玉将人扣在自己身前,下颌抵在她發頂,更緊地擁住她。
扶搖的側臉貼着他胸膛,耳畔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他熾熱的體溫烘着她,她安心地阖上眼,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