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果兒從街上買了包子炊餅還有兩道小菜回來,薛含桃已經脫下了嶄新的鵝黃色襦裙,換上了一件洗的發白的舊衣。
頭上寥寥兩根花钗也被她卸下,發間隻系了一根細細的紅繩。
對此,果兒打心底裡不理解,雖然知道自己的勸解沒有用,可還是忍不住又說道。
“娘子,您何苦如此呢?有宮裡的淑妃娘娘在,您難道還能少了新衣首飾不成?箱子裡那幾匹上好的絹布還沒有動呢。”
果兒是從柔儀殿出來的,薛妃受寵,她見慣了宮裡的好東西,對薛含桃樸實的秉性迷惑已久。要知道,就連她這個被淑妃賞賜過來的小宮女穿戴都比薛含桃體面。
“果兒姐姐,我身上這件也是在鋪子裡買的新衣啊,”薛含桃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幫着果兒把吃食一一擺好,又道,“阿姐昨日被陛下封為貴妃娘娘了。”
如她所料,果兒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驚喜地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爺。
“恁大的喜事,老天爺保佑!”
“嗯!阿姐受天眷顧,是貴人。”
薛含桃也歡喜,雖然她的笑容中隐隐含着一絲憂慮。
果兒并未看出不對,高高興興地拿來碗筷,“娘子快嘗嘗,滿香樓賣的燒雞,好在我去的早,才買到一隻。”
“嗯,好香。”美食當前,薛含桃專心緻志,顧不得想别的,和果兒一同坐下。
她先拿起筷子熟練地挑出半隻的雞肉和包子炊餅拌在一起,放進一隻碩大的陶碗裡面,這便是阿兇的飯了。
大黑狗因為腿傷未愈,卧在草編的席子上。少女探身将陶碗放下,才又坐回去吃自己的飯。
阿兇深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舉動,在她挾着一塊醬紅色的雞肉咬下時,狗尾巴左右搖動,它轉頭埋首進陶碗大口吃起來。
果兒也在吃雞肉,看到對面少女吃完一塊雞肉兩眼彎彎的滿足模樣,不由因為自己一開始的想法而羞愧。
娘子雖然過于樸實以至于讓人恨鐵不成鋼,但她不得不承認留在娘子身邊是她果兒的福分。
娘子如今是貴妃娘娘的妹子,卻乖巧地喚她一個宮女姐姐,與她同桌而食,從不随便使喚她,就連這小院唯二的兩間大房都分了一間給她……
經曆過許多挨餓的日子,薛含桃吃什麼都很香,最後果兒不願意吃的幾片青菜葉子她都吃的幹幹淨淨。
當然,阿兇的陶碗也是亮光光的。
果兒每每瞧見這一幕總覺得心酸,對薛含桃的态度便格外軟和,收拾了碗筷讓她休息。
然而,小姑娘也隻是歇了一會兒就作罷。
散發着藥味的罐子被找出來,薛含桃往裡放了幾味藥材,加了水,點火熬起來。
一嗅到這股氣味,大黑狗的尾巴就不搖了,合着眼睛裝睡。
“阿兇,再喝這最後一次,你的腿就沒事了。”薛含桃知道大黑狗嫌苦,一邊讨好地哄它,一邊又拿石杵搗碎一小塊雞骨頭。
果兒将碗筷歸置好,回頭就看到她仔細地将骨粉撒在破了一個角的陶罐中,接着澆了些水。
“娘子,這陶罐裡頭究竟是什麼啊?您照顧的如此精細。”果兒很好奇,忍不住問出口。
“是種子,很有用的種子。”少女頓了頓,臉上揚起一個笑容。
果兒心神微晃,其實她家娘子模樣幹瘦不起眼,笑起來挺好看的……
“娘子,過會兒我幫您去書閣一趟吧,您該多歇息,養胖一些。”
說起這件事,果兒更加心疼,哪有皇親國戚像她家娘子一樣靠抄書描花樣辛辛苦苦地養活自己。
是了,那場大水過後,薛含桃一無所有連填飽肚子都是件難事,又是如何到京城,如何活到與貴妃堂姐相認呢?她在京城四處打聽堂姐嫁的那戶人家,足足花了七八日。這些日子裡,她租了一間小房,喂着一隻瘸腿的老狗,吃的用的從何而來。
果兒還在柔儀殿的時候聽到薛妃娘娘問起這個問題,娘子是怎麼回答的呢?
“阿姐,進京的途中我遇到了好心人,借用馬車給我和阿兇。路上酷暑有蚊蟲,我找到幾叢薄荷和金銀花,用背着的陶罐熬了清涼解熱的茶水給他,好心人不僅給了我炊餅吃,還要付給我銀錢。”
少女的語氣裡是濃濃的感激夾雜着心虛,“我其實不該收的,可是沒有銀錢我和阿兇都會餓死。到了京城後多虧有那些錢,我才賃得了一間房。以前在家裡的時候,我經常抄書,所以又拿錢買了筆墨,後來找到書閣,開始有了營生。”
“叔父生前是秀才,教導你我識字,對,你的字寫的一直不錯。”薛妃娘娘聽到回答感慨不已。
果兒和其他人便恍然大悟,怪不得薛妃娘娘出身不好卻會讀書認字,尤其一手娟秀的小楷常得陛下誇獎。
不過之後薛妃娘娘給了娘子許多賞賜,娘子重新賃了一處帶着幾間房子的小院居住,卻沒有放棄抄書賺錢的活計。
每隔兩日,娘子便會将抄好的書籍送到書閣結算銀錢,多多少少的,能有四五百錢,若是描花樣再送到書閣附近的繡樓還有二三百錢拿。
其實算起來,娘子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賺的不少了。
今日便是和書閣約好的日子。
“不,果兒姐姐,等我抄完最後兩頁,我們一起吧,再去趟藥鋪,我還要買些東西。”
“去藥鋪?哦,還給阿兇買藥。”
果兒了然,薛含桃呼吸微停,沒有解釋她的腦海裡正醞釀着一個隐秘的打算。
明日一早,她要去定國公府。
然而直接求見定國公世子,她可能連大門都進不去,所以就隻能想别的法子。
之前她沒有告訴堂姐,進京途中對她諸多幫助的好心人,正是定國公世子……身邊的一名親随,名喚方振的青年。
此時的薛含桃隻能祈禱,自己認真熬煮的薄荷金銀花茶水還能給人留下些印象。否則,她就真的隻能聽從聖意,恩将仇報了。
***
書閣的位置在文興坊,距離薛含桃現在住的小院不算遠,她穿着顔色暗淡的淺碧色裙子和果兒一同進去,還沒開口掌櫃就迎了過來。
“薛小娘子,《詩經》你抄好了?”
“嗯,一共兩本,掌櫃請看。”
果兒現在她身後半步,薛含桃将兩本《詩經》遞給掌櫃。
老掌櫃将書翻開來,眯眼端詳了半晌,頓時喜上眉頭,痛快地掏出整二兩的銀子給了面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姑娘。
果兒看見都呆了,往日都是四五百錢,掌櫃今日為何如此大方,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自家小娘子把她拉走了。
“果兒姐姐,我們趕緊去藥鋪吧,不然阿兇該在家中着急了。”薛含桃步子邁地很快,臉頰浮上了幾縷紅色。
果兒隻以為她擔心大黑狗,立刻忘記了那點疑慮,跟上前。
而就在她們走後不久,書閣就迎來了幾位風雅的文士。為首者穿着羅衣佩着美玉腳下還踩着雲頭履,一看就家世不凡,其他人對他也多有奉承之态。
恰巧此人掌櫃識得,當即放下手裡的《詩經》,笑容滿面地招呼,“原是邱郎君,您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荜生輝。”
邱泰,吏部侍郎之子,今在國子監讀書。他身邊的幾人皆是國子監的同窗,聽到掌櫃詢問,笑道,“到書閣來還能為了什麼,當然是淘些書來看了。”
“對,有好書都拿出來,也讓我身邊這位從鄉野之地來的宋兄開開眼界。宋兄倒黴,家遇洪水,好不容易有幾本藏書也都沒了。”邱泰雙眉一挑,指了指位置最後的一名青年。
掌櫃聞聲看去,邱泰指着的人身量中等瘦削,雖穿一件布衣,但模樣生的很是俊俏,他思量過後便将剛收到的《詩經》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