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官制建立之初,其上下等級便已森嚴分明,從正一品至從九品劃得精精确确。
可制度和實行之間總有出入。制度終歸是圍着人轉的,權力核心在哪,權就在哪。權力核心若是個好馬的,那養馬小吏便可以成為田令孜①。
但如今的權力核心裡誰喜歡養馬?
皮皮蝦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不愛養馬。他将手背上一灘難辨是泥還是糞的玩意在袍子上蹭了一把,才敢擦額頭的汗。馬倒是悠哉地甩甩尾,差點甩他一臉泥,好在皮皮蝦躲開得快。
時值秋冬交替之季,天氣轉涼,趴在房門口都聞不到膳坊裡的菜,但皮皮蝦能在馬廄大門外聞着馬糞味。這若是挨到明年夏天,他真生怕自己被熏暈在這。
他抹了把汗,推着輛小鐵車走到門口,再從門口的食桶裡扛出綠油油的鮮草,一手提一捆放到車上,堆滿了推進去。這兒是平充王的馬廄,裡頭養的都是大官家的名貴馬,比他的命值錢多了。雖說這活比他預想中次了不少,但他不敢怠慢,每日幹得積極。
喂草得新舊混合喂才不傷馬胃,這是他今天剛學的。他把車上幾捆新草拌進舊草裡,攪一攪搗碎一些。
身後的鐵門發出響聲,皮皮蝦轉頭一看,心安勿夢在門口探頭探腦。他急忙肅正了,想找個地方擦一把手,又不好意思當着世子的面糟蹋袍子,于是幹脆把手背過去。
"給世子請安。"皮皮蝦躬身,頭上的卷毛抖了抖。
心安勿夢走進來,說道:"幹得可還習慣?"
皮皮蝦心想,不習慣有何用,诓都诓來了。他笑了笑:"習慣,孟大人提點了幾日,已熟練不少了。"
心安勿夢沒吭聲,徑直走向馬廄。皮皮蝦以為是來檢查的,急忙小跑着跟去瞅,見心安勿夢果然掃了一圈食缸,在馬屁股後面轉悠了一道,最後停在一匹赤色馬前面。他順順馬背的毛說道:"險些沒找到,這是我的馬。"
皮皮蝦松了口氣。急忙說:"臣記下了,待會就把它牽到對着門口的位置,讓世子路過時便能在外頭看見它。"
心安勿夢笑了笑,拍了他肩:"有勞了。今日我來,是孟昭提醒我還沒與你議工酬的事。我叫下人備了熱水,公子沐浴後随我去吃飯。"
皮皮蝦一怔:"工酬?我來那日孟大人已同我講過了,說是每月一兩銀子。"
"那是養馬的工酬。公子學富五車,隻當馬夫豈不是太屈才。我還有别的事要交與公子做。"
皮皮蝦快步趕上。興奮勁早把馬糞熏起的怨氣掃得一幹二淨,現在他想的是一會的宴上有沒有好吃的烤鴨,以及小世子又要玩什麼花樣。此時已過了正午最熱的時候,樹蔭利落地遮蔽好些日光,樹上乘幾隻小肥雀,皮皮蝦一腳蹦進樹影裡。心安勿夢聞聲回過頭,恰巧看見皮皮蝦一躍,被撞破的人沖他尴尬笑笑,心安勿夢也笑。
他越發感覺心安勿夢不止請他來做官,好像真是有意讓他進幕僚。幕僚雖無失職,但他們是世子身邊轉悠的人,整日世子來世子去,下頭的人都把其當成半個世子仰仗,叫得順口又威風,跟皇帝身邊的大宦官似的。
不對,自己還沒閹呢,瞎比喻什麼。
落座以後,皮皮蝦第一眼就看見那一盤烤鴨正擺在自己的桌前。今日這宴桌是不能轉的,那盤烤鴨子就穩穩當當擺在他飯碗前,像喊他過去似的。
"那日公子吃了不少烤鴨,我都記下了,今日差人請的就是那酒樓做烤鴨的廚子,味道包準和先前的一樣,公子嘗嘗。"
皮皮蝦眼裡要泛光了,擡頭瞧一眼,心安勿夢依舊笑眯眯。這世子總這麼笑,久了他都快分不清是真情假意了。
"好吃。"皮皮蝦被香得直眯眼,這番謝意是真懇切:"多謝世子挂念。"
"公子既來了這,便把這當自家就好,不必客氣。"心安勿夢正打算同他說做田事掌管的事,又不想承認自己查過他族親,便佯裝不知地問道:"試問公子家中都是做什麼的?"
"我爹務農,種自家的地也給我們村李家種地。我娘做紡織,染布,我大姨二姨也是,都在同一個工頭那裡幹活。我小舅在集上賣燒餅,閑下的時間做木雕工。我大伯賣柑橘……"
心安勿夢忙活了大半天表兄典籍案的事,如今正缺覺,皮皮蝦差點給他念睡着。他就像套出這務農倆字,沒成想這小公子太實誠,給自己大背族譜。
他也不好打斷,隻好從嘴裡給自己找事幹,待皮皮蝦念完那一段緊箍咒,心安勿夢碗裡的飯已經下了半碗。他笑眯眯地點點頭:"知曉了。"
皮皮蝦以為他笑得是嘴裡飯香,看着他碗裡的鹹鴨蛋不少,自己也拿了一隻吃。起身時餘光掃到身側的酒杯了,他想起那日孟昭教他的宴席敬酒由下敬上,看來今日世子喝這麼少是在等自己敬。
他二話不說,自己給自己滿了一杯,又去給心安勿夢滿了一杯。心安勿夢正嚼着飯,聽到水聲擡頭,呆滞地看着他,腮幫子裡飯塞得鼓鼓。"嗯?"
"世子,我敬您一杯。"皮皮蝦舉起酒杯,舉到一半才想起得雙手捧才虔誠,于是另一手接上去。倒得太滿,這一下給晃灑了一小潑,直奔着心安勿夢腳下去。
"哎——"心安勿夢反應還算快,從椅子上彈跳起來,躲開了。皮皮蝦感覺耳邊滋啦一聲,他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世子叫出的動靜。
"啊,對不起世子,臣失手弄撒了,一會臣再罰一杯……"
心安勿夢擺擺手,下人已過來把地上那灘酒擦幹淨了。他剛欲端起自己的那杯,卻發現那杯倒得比皮皮蝦的還滿,一點杯壁都不剩了。他苦笑地用帕子抹去了一層浮酒,與他碰杯。
飲盡的杯還沒在桌子上放穩當,那隻壺口又出現在他視線裡,一瞬間大半杯酒又滿上了。心安勿夢皺着眉擡頭,見皮皮蝦也給自己的滿了一杯:"我自罰一杯。"
罰酒什麼時候改成拉着别人一起喝了。
他來這頓之前剛同表兄喝完酒,這酒他原本沒打算喝幾口,一點水都沒摻。心安勿夢皺着眉喝了一大半,敲敲桌說道:"方才說到哪了?"
"問……我家中是做什麼的。"皮皮蝦說道。
"啊對!我記起來了。"心安勿夢生怕他又捋一遍,搶着說:"是農戶正好,南塘有農事的問題要請教公子。"
皮皮蝦坐正了準備聽。
"去年聖上下诏令将南疆也劃入平充蜀國,那邊的農田與南域大部分農田不太相同,濕氣重,又是常年炎熱,我試着用慣常的方法種了一批稻谷,但長得不好。"心安勿夢把酒杯裡剩的那點喝了,已經覺得頭暈得有些轉向。"那土地與公子故鄉的土質相近,便想請公子……前去看看,指點些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