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克莉絲汀來說,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重逢。
——
我是族群裡出生的最後一個女巫,在洗禮的時候被賦予了時間的名号。銀白色的光亮從水晶裡浮出來,像是夜晚海洋上人魚的長發。母親站在一邊摸了摸我的頭,她眼神憂慮,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的天賦不好。
沒有孩子不渴望父母的認同,尤其是女巫隻有母親,我向母親付以雙份的期待,她卻最多回饋我一個貼臉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為此悶悶不樂,覺得自己是否應該跟别人調換一下身份。當然這不是說她不愛我——事實上,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但是她不那麼愛我,或者說,她不希望我那麼愛她。
有點混亂的邏輯,卻是我當年慎重思考許久之後得出的結論。發現這一點并不難,難的是承認——承認我與她的愛并不等價,承認我無法在她身上得到更多。
我的母親在感情上不像個女巫,她更奉行等價交換原則,有種機械般的冷靜和理智。她覺得隻要表現得不那麼在意我,那麼我就可以收回多出來的那份情感,把我們的距離維持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然而我卻無法做到。我仍然每天向她撒嬌,黏黏糊糊叫她的名字,向她驕傲展示我的課業成績,以及向她索求我想得到的回應。母親總是拒絕,她沉默地站在陰影裡,看着我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女兒,而像是在看另一個存在。
我花了很久時間才習慣這一點。習慣失望、習慣期待落空、習慣母親不那麼愛我、習慣每年生日時永遠空缺的那個位置。
就像習慣放棄等待那顆永遠不會靠近我的星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母親的努力是成功的。她确實讓我放棄了對“母親”這一存在的過分重視,卻沒料到這份情感并沒有消失,它隻是被埋在心裡,在黑暗的泥土裡,以另一種姿态生長。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辛西娅的。她剛從人類社會被接回來不久,還沒習慣女巫的特立獨行,我坐在湖邊發呆的時候她以為我要跳湖,急急忙忙過來拉我,她多餘的善心是我們産生交集的契機,仔細算一算的話,那時候我剛過十六歲生日,她比我稍大一點,大概是十七。
女巫計算年齡的方法與人類不同,壽命是個天注定的數字,大家都能在死之前模模糊糊察覺到那麼點預感,但是也沒那麼準确,總得來說還是看命。
不過就算是在平均年齡百歲千歲的族群裡,我和她也依然年輕得過分,應該說得上是年幼。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練習課堂布置的魔咒,一起采集藥草課的作業,我不擅長符咒卻在魔藥上天賦出衆,她與我剛好相反,于是我們關系又得以更進一步。
辛西娅聽我埋怨過母親,她總是摸摸我的臉無聲地注視着我,以行動告訴我她不會離開。出于某些原因,我對于肢體接觸的親密行為抱有極大興趣,辛西娅放任我像八爪魚一樣抱緊她或者縮在她懷裡睡覺,還能若無其事整理筆記。
我天生精神不容易集中,常常因為發呆忘記回家的時間,辛西娅會在合适的時候叫醒我,或者就領着我一步步走回去,然後在門口跟我道别。我有許多次後知後覺在卧室醒過來,發現手裡還抱着她路上摘的花。
幹涸已久的種子在遲來的雨水中發芽,我把那份多出來的感情小心翼翼轉移到辛西娅身上,并為觸摸到她時的那種快樂感到滿足。
這種情感來得快而猛烈,幾乎把異常擺在明面上。辛西娅也許知道,也許沒有,但是她寬容地放任我對她産生移情,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發現這份情感又在時間中生長成陌生的模樣。
我在一個圓月的晚上意識到我對辛西娅的情感有所轉變,那是個明亮的夜晚,辛西娅披着薄紗在樹林裡踮腳起舞,裙擺随着動作舒展開轉出弧形,輕盈又美麗。
——那是向月亮禱告的舞蹈,她即将在三個月之後的祭典上以這支舞開場。
陰影和光亮在她臉上并存,她看着我微笑,藍色的眼睛如同海水,白色的長發如同月光。
那是我第一次用情人的目光去看她。我發現辛西娅是如此美麗又如此富有吸引力,她對我的包容助長我心中的氣焰,我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火焰的飛蛾。
如此熱烈又向往,即便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三個月之後的祭典大獲成功,辛西娅吸引了一衆目光。我有些陰郁地看着那些圍着她的人形生物,不自覺有些難過起來。
辛西娅那麼好,辛西娅那麼美麗,沒道理隻允許我一個喜歡她。但是我還是希望我是唯一一個能那樣看她的,我想……讓他們都消失。
不。絕不可以。
辛西娅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旁邊,她憂慮地看着我,某一刻仿佛和母親重合。我猛地回神,為自己心中高漲的毀滅欲感到恐懼。
我感覺我在她的目光裡墜落,從萬米或更高的地方墜向地面,風聲呼嘯,數不清的景物被模糊成色塊又被飛速抛開,我暈暈乎乎靠在她肩上,感覺好像喝醉了,辛西娅貼了貼我的額頭,又去牽我的手。她聞起來就像是冰冰涼涼的棉花糖,我悄悄蹭了一下,又安安分分縮回去,擡頭看她。
辛西娅笑了一下,也可能沒有,她牽着我往前走,回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小湖旁。我們在湖邊坐下,什麼也不說,我和她的頭發攪在一起,廢了不少力氣才解開。辛西娅看我笨手笨腳的樣子笑出聲,傾身過來幫我梳理開長發。
她似乎說了什麼,我的思緒卻不合時宜地出神,等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那之後的事情我記不太清,隻記得她承諾在我成年那天要送我一件終生難忘的禮物。
辛西娅從不說謊,她送的禮物就和她那天遞給我匕首時的神情一樣難忘。
我也确實沒能忘掉。
——
命運總愛開玩笑,在我以為這樣的日子能一直持續到我死去的時候,我卻突然被告知一個滑稽而殘酷的事實:我其實并不隻是時間女巫,我還是終末的繼承者。
終末在神秘中意味着毀滅,當擁有這樣力量的存在誕生後,就意味着有什麼要永遠消失了。
一個鮮有人知但公開的事實:種族也有壽命。
每一個種族都會迎來自己的終結,有些結束得轟轟烈烈,有些消失得悄無聲息。女巫介于兩者之間,就過程來說十分戲劇化且慘烈,而就結果來說,不過一夜之間,整個族群就徹底銷聲匿迹。
而在一切的最開始,不知道是出于憐憫還是有趣,在為女巫挑選終結的時候,命運選擇讓她們自行解決。我出生時那個預言在每個女巫的腦海裡響起,光明正大宣告劊子手的誕生。
我是時間與終末的魔女,是為了獵殺女巫而誕生的女巫,我的命運就是女巫毀滅的命運。
所有女巫都知道,然而我卻直到成年那一天才被告知這一點。她們對待我的态度并沒有因此改變,依然愛我,陪伴我,就好像我不是背負預言而來的毀滅之子,而隻是族群裡最小的那個孩子。
知道這件事之後我的第一反應是逃避,我為這荒唐的預言發笑,卻忘記了女巫在命運這件事上有多麼坦然。我們是依靠情緒生活的種族,對于生死并沒有那麼在意,所以幾乎每個女巫都坦然接受了這莫名其妙的結局。
除了劊子手自己。
她們如同朝聖般來到我面前,一個接一個擁抱了我,辛西娅遞給我鋒利的匕首,神情無比溫柔。母親罕見地摸摸我的頭,讓我不要傷心。
“一切都是命運。”她說。
——
第一個死去的是辛西娅。她躺在我懷裡對我笑,動脈潑灑出的鮮血染了我一身,我恍惚想起她有一半人類的血脈,會因為利器受傷或死亡。
我抱緊她,渾身都在發抖。午夜時分,我卻聽到鳥雀啁啾,大片破空聲傳來,我擡起頭,看到無數鳥落在面前。
為首那隻紅雀飛過來,它啄了啄辛西娅的手,依戀般蹭了蹭她。絨羽溫暖柔軟,辛西娅摸了摸他,然後把紅雀放在我手裡。
這仿佛是一個開始的信号,那些鳥一隻接一隻飛過來,如同泡沫般和辛西娅的身體一起在月光下融化,起初是雙腿,接着是軀幹,到最後是那雙含笑的眼睛。
我看着她和飛鳥一起消失月光裡,耳邊呓語不斷,仿佛聽到命運輕笑。
這一幕已經過去許多年了,對我來說卻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我還記得最後辛西娅靠在我懷裡的樣子,她安撫似的摸了摸我的臉,閉上了眼。
“Kristen,”她說,“别害怕。”
剩下的女巫走上來,靜默不語地接受着最終的結局。并非沒有恐懼,然而那隻是對死後不知何去的迷茫,沒有任何一個女巫拒絕這命運。
我流着淚為她們的生命劃上句點,朋友、家人、老師……以及,母親。
母親是最後一個,她第一次朝我露出那種飽含愛意的笑容,好像我是她生命中最寶貴的珍寶。
所以她确實愛我,隻是出于命運不得不遠離我,好讓我面臨離别時不要那麼傷心。
“别傷心,”她抹掉我的眼淚,聲音放得很輕,“我們還會再見的。”
終末意味着結束,每一個在我手上死去的生命都不再會擁有轉世。她到這個時候還要騙我,好像說謊已經成了本能。
——
命運落下審判,裁定一切皆已結束。一個女巫顯然無法成為種族,毀滅的預言也就此徹底終結。它慷慨地給了我不死不滅的生命,卻忘了問我的意見,也許在它看來活着就是好事,我卻滿心怨憤求死不能。
我在人類社會短暫地生活過一段時間,因為各種原因。在這飄蕩的時間裡我遇到一個孩子,他在罪惡最密集的地方長大,經曆過許多絕望可悲的事情,他幫過我一個忙,作為報答我陪他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地下王國。
他三十五歲那年擁有了世界上人能想象到的一切:金錢、權力、美人……他什麼都不缺,卻還是不想活着。
那段日子裡他曾問過我一個我至今也無法回答的問題:“活着是件好事嗎?”
我沉默以對,無法回答。他還看着我,我歎口氣,給了一個很敷衍的答案,但是他相信了,似乎也因此活了下去。
時間就這樣漸漸過去,我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有許久,卻忘了時光催人老,當年那個向我提問的孩子也即将投入死亡的懷抱。
他渾濁的眼望向我不住滾動,仿佛還有什麼未盡之言,我走過去,他費力地動了動嘴唇,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詞。
——活着是件好事嗎?
當年我是怎麼回答的呢,我說:“等你長大之後也許就會知道了。”
而如今他長大了,也要死去了,這個問題再次橫亘在我們面前,我拿這個問題問他:“你現在覺得,活着是件好事嗎?”
他有些誇張地笑了,很肯定地搖搖頭,閉上了眼。
前所未有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