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和母親的臉又出現在我眼前，從那天起就一直跟着我的幻影再添一筆，多出一個臉龐稚嫩的小男孩。

她們看着我如同往昔，我咬緊牙，當做沒看到，帶着記憶離開了那裡。

後來我去了其他地方遊蕩，所見種種皆為世事輪回，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一切都不過是以前的故事再上演，我像水一樣掠過去，不再試圖去理解他人。

然而陰霾卻如影随形。

——

過了很久之後我放棄求死也放棄忘記，我去了北方隐居，在那裡徹底與世隔絕，度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在此之前與跟我保持聯系的也不過寥寥幾個，大多數都不知道女巫消亡的真相，有時還會安慰我。知道真相的對此緘默不語，看着我把自己變得遍體鱗傷，然後替我帶傷藥。

時間對我來說成了最不缺少的東西，幻影成了日常，我擡頭低頭都能看見它們，最後我把空間的力量分割出去，封在與我一同誕生的那隻匣子裡。

我害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幻想她們複活，女巫已經徹底滅絕了，歸來的是仿制品。我有一定的精神潔癖，拒絕這樣拙劣粗陋的手段。

有段時間我總覺得辛西娅還活着，她喊我去找菲伊拿漿果，問我為什麼不肯見大祭司，一枚嵌着紅寶石的鑰匙在我面前晃了晃，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我抱着真理之晶睡着了。

我從沒打開過它，不知道算是逃避還是别的什麼。在她的事情上我總是顯得優柔寡斷，難以取舍，無數個夜晚我想起那雙眼睛，她站在窗戶外面輕輕敲了一下玻璃，笑着問我為什麼這麼傷心。

時間是療傷的特效藥，我從那裡離開，又在硬币的選擇下來到人類的城市。小巷裡我遇見一個因果線奇詭的小孩，當時我剛剛下定決心和過去割舍，後來想了想，把真理之晶給了他。

我隻知道真理之晶能當通訊器用，辛西娅說靠這個能見到她，啟動口令是我的名字，其他的則一概不知。所以我并不知道真理之晶裡有辛西娅的聲音。

或者更準确的說，那裡面有辛西娅的靈魂備份。

她的聲音和神情都和當年一模一樣，我卻頭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再也回不來了。

幻影大笑，我死去的辛西娅在其中起舞，她的舞姿柔美而情感充沛，我站在海洋裡看她向我伸出手，不知所措。

對辛西娅來說，我到底算什麼呢？

我已經很久沒想過這個問題了，因為它注定沒有答案。

能回答的已經在六尺之下，想回答的又得不到我信任，久而久之我便隻能自問，從記憶裡拼湊出瑣碎的細節。

我們是朋友還是戀人？是冬天抱團取暖的動物？還是夏夜裡彼此依偎的情人？

死亡淹沒了一切答案，我站在此刻回首，發現我也不知道。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分清我對辛西娅的感情，到底是喜歡還是移情，到底是渴望還是恐懼。

我愛她嗎？也許吧。

那愛是好東西嗎？應該是吧。

愛讓懦弱者勇敢，躊躇者前行，自大者謙卑，魯莽者謹慎，數不清的人拜倒在它腳下，卻觸摸不到它。

我也許有愛，辛西娅卻先一步死去了。

所以這就是命運。

——

人類朝生暮死，仿若蜉蝣。我行走在他們之間，有時感到一種莫名的痛苦。我知道我背後踩踏的血與骨有多麼沉重，也明白終末魔女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麼，我本以為我已經徹底接受我的命運了，然而多年之後我站在這人群中回首，發現自己居然還是有點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麼活下去，不甘心就這樣沉默，不甘心就這樣被擺布......

我的不甘心太多了，如果能具現化，想必摞起來大概能一直繞地球好幾圈。

命運是多麼詭谲的東西啊，我身為首席魔女，仍然無法逃過它的捉弄。我懷抱着怒氣尋找死亡的方法，然而卻徒勞無功。我去了許多地方，甚至連Death那裡也沒放過，然而那位女神隻是很遺憾對我說對不起，無能為力。

哈，無能為力。我冷笑。命運，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

那我發誓，我此後每一天都必将與你做敵，直至我最終擺脫這命運。

——

塔樓突然響起了鐘聲，我一動不動，卻感覺自己正跋涉在幾百層迷宮裡，每一層都有一個故人朝我伸出手，或者開口跟我搭話。

我越往上走，過去的影子就越猛烈地纏繞上我。快走到頂的時候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叫住我，那個人問：Kristen，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我知道，你們是幻境，而我是Kristen。”

他不說話了，消失在陰影裡。我繼續往上走，看到一口巨大的提鐘。

提鐘下面本該什麼也沒有，然而在我的眼裡那裡卻站着辛西娅和母親。她們朝我揮揮手，又把我推出去，不讓我靠近。

我在邊緣背對着她們坐下來，面前是恢宏而壯闊的雪原。

辛西娅的聲音輕輕的，母親聽起來很無奈，她們說「Kristen，往前走，你已經有了新的故事了。」

「可我還是很想念你們。」

辛西娅笑起來，她沒動，我卻錯覺有誰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發。

「Kristen，我的小人偶，不要回頭了。」

我不說話，沉默着。

母親說：「Kristen，我們一直在你身邊。」

我反問：「無論何時？」

母親說：「無論何時。」

辛西娅說：「永遠。」

于是我又想起那一天。第一個死去的是辛西娅，最後一個是母親。在此後很多個日子裡，我的意識海裡都是她們的幻影，那些幻影代表我放不下的過去和痛苦，它們提醒着我那段滿是傷痕的曾經。

而在一切最開始的時候，她們一起攬住我的肩膀，不讓我回頭。

“Kristen，”她們說，“不要回頭，死亡即将追上你。”

“Kristen，”辛西娅說，“别害怕。”

“Kristen，”母親說，“你永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從鐘樓上跌落下去，醒來時看見三個孩子望向我的眼神。人類的目光如此複雜，我從中看見傷心，難過，不知所措，慌亂以及種種，他們被這個故事背後的悲劇所感短暫共情了我的痛苦，卻因為年紀太小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我突然笑了。

“你們想見見辛西娅嗎？”

“可以嗎？”

“我可以把我的幻影轉換成現實，如果願意的話，你們可以見到她。”

“不過，”我說，“那隻是我記憶裡的她。”

銀色的光紋在我手中彙聚，辛西娅的形象被勾勒出來，白色柔軟的長發，以及那雙純澈湛藍的眼睛。我第一次正視這伴随我許久的幻影，辛西娅微笑着，和我記憶裡一模一樣。

我突然發現時間已經過去的比我以為的更久。

幻影依然看着我，目光如水般溫柔。

——

“你總是在幻影裡見到她，是因為很想她嗎？”

“…我一直想念她。”

——

這是我丢失辛西娅的第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