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thirty five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生活怎麼樣?”安娜結束自己的飽餐,開始想和人聊天了。
“很不錯。”我無法說出太多的話,面前還有大堆東西排隊等着進攻,而我,敵對的一方,正慷慨地敞開懷抱将它們迎接進來。胃裡的惡魔獰笑着要撕破肚皮爬出來,大腦隻能盡量挑選一些簡潔又不至于太冷漠的詞,回答安娜。
“我也覺得很不錯。”安娜從善如流接過話頭,一點也沒發現我的異狀,她的眼睛眨呀眨,似乎迫不及待要開始一場蓄謀已久的演講。
“你長大了,有了穩定的工作,你的同事人很善良,由此可見老闆也一定是很好的人,你和他們相處的很愉快。”
“我也這麼覺得。”我回答,大腦有些暈乎乎的,那些眼前晃動的雪花,似乎已經找準機會,掀開眼底開始準備攻占神經。
“對女孩來說,做個導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雖然累一點,但是收入還算穩定,最起碼足夠負擔房租和一日三餐的開銷,也不需要太多技術含量,更棒的是,這份工作足夠我們一家人一起面對生活,你覺得呢?”
“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我點頭,再點頭。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把蛋液晃出來一點,最起碼别讓它再待在胃裡,我不想明明已經失去了這個器官,還要得胃穿孔。
“這麼說,你答應了?”安娜一下子蹦起來,想要沖過餐桌來擁抱我,我連忙側身不着痕迹躲開她,雖然我很難受,但理智還沒有丢,我不能讓她碰我。
“答應····”因為躲閃而喚醒的理智擡起頭,代替我凝視着安娜,我母親的笑臉。“答應什麼?”
“我們一家人一起面對生活!”安娜不可思議的聲音響起來,似乎是覺得我剛說過的話不到一秒鐘轉頭就忘,是件無可容忍的驚奇事。
“一家人···”這個詞在我大腦裡打轉,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是呀,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安娜站在我身邊,手指搭上厚厚衣服掩護下的肩膀,聲音在頭頂響起,“我想讓你的爸爸到佛羅倫薩來,住在這裡,這樣我們就可以一家人在一起了。”她甜蜜地笑起來,像個羞澀少女般快活。
糟糕,那該死的溏心蛋液一準流進了肺裡,我感覺有些呼吸困難。
“我爸爸····到佛羅倫薩來?”我無比艱難地将肺裡的蛋液,連同那幾個叫人難以啟齒的詞一并從口腔推出去,安娜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折疊椅,湖藍色的裙擺連成一片,在我眼前潰爛開。
我早說過湖藍色,煎雞蛋和蘋果派,它們不是個好兆頭。
蛋液還沒流幹淨就又被我咽回去,重新灌進肺裡,呼吸一抽一抽地難受。“我不同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朦胧的視線破開道微小的口子,安娜的身影在視線盡頭一頓,她沒有轉身,仍然是一個湖藍色的背影,像一張靜止的風景畫,像一種因為臆測而形成的荒謬假象。
畫,假象。是的,一定是我在瞎想,不合适的食物讓我發瘋了,一定是這樣的。
“為什麼?”她平靜聲音的外殼下歇斯底裡幾乎藏不住,悲恸輕而易舉擊碎自欺欺人的外殼,這不是風景畫,也不是假象。
這是真的。
“我不同意。”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居高臨下看着安娜,那個坐在椅子上,倔強的隻留給我一個湖藍色側影的,我的媽媽。
不,這不好,凱倫,你會吓到她,快坐下。
我提醒着自己,可膝蓋關節似乎突然發生了大面積壞死,不論如何用力,都無法使它彎曲。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雨水砸落在樹枝上,摧殘剛剛長成的淺綠色新葉,這些殘忍而不自知的殺人兇手,帶着無可饒恕的罪行跌落在它們的斷頭台——鵝卵石上,斬落的頭顱開出不規則的同心圓,碎裂的屍體就像孤兒,被空氣領養,變作霧氣迷蒙了世間,世界成了灰色的世界,天堂終于被黑色的天空掀開裙底,被迫下凡,成為裹挾着黑暗的人間煉獄。
更多的雨水洗劫過向外大敞的窗戶玻璃,如同沾滿淚水的瀑布,沖刷滌蕩着世界。狂風得償所願,伴随着驟雨的腳步,堂而皇之闖入門來,将絕望的雨種灑在地闆上,似乎是要用它們,在室内鋪就一條從哈迪斯嘴裡流淌下來的,裝載死魂靈的冥河。
“為什麼?”風雨聲凄厲的伴奏提醒着我們,室内令人尴尬的沉默,安娜率先開口,可抛出的問題,卻仍然是讓我無法回答的不可琢磨。
“為什麼?”見我沒有開口,隻是垂下頭,她異常不滿,暴亂因子在安娜的眼底滋長開,野獸蓄勢待發,她用力捶了下桌子,漱口杯裝着的雛菊花倒下來,清水流淌成凄惶道讓人發慌的細長小河。
“我們可以打一些錢給爸爸,他在其他地方也會生活得很好。”我小聲開口,來自胃裡的灼燒仍在繼續,而此刻理智無瑕與它對抗,它正忙着壓抑另一股從更深的地方鼓噪起來的火海。
“可是我想他到這來,我希望你們都在我身邊!”安娜的聲音急切到近乎哀求,她棕色的眼睛裡蓄滿淚水,我是多麼想答應她。“我們可是一家人,一家人啊,一家人怎麼能四散天涯呢?”
“我可以更努力賺錢,給他在其他地方租房子,或者買房子,我會很努力,你們都會過得很好。”先前臉上扯出來的微笑還沒來得及消退下去,這樣很好,我不想讓自己顯得無理取鬧,我對這件事很認真。
“他可是你爸爸!”安娜不可置信向前走兩步,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晃,淚水滴在臉上,是能将人燙傷的溫度。
不要,不要這樣,媽媽,不要這樣。
“我不····”
“你真自私。”
我拼了命開動腦筋,希望說出一兩句圓滑又得體的話,将眼前難堪的局面遮過去。
“你真自私。”安娜又說,瘋狂在她眼底滋長開,她盯着我,眼神那樣哀傷,一步步後退,跌回座位上。
糟糕。
我想一定是我剛才檢查的不夠仔細,折疊椅邊緣還有别着的安全别針沒被發現,又或者是什麼别的銳利物件,足夠對人體造成傷害的,在剛才那個時刻,好奇地探出頭,然後順理成章割破了安娜的手指。
血,是血的味道。
安娜毫無理智的怨咒還在繼續,但聽覺卻仿佛失靈了一般,所有來自外界的聲音都變得朦胧不清起來。
就像是老舊的收音機在罷工多年後,突然又被人插上電開始工作,積壓多年的磁電流無法在瞬息之間達到平衡運轉,于是全部堵塞在核心零部件中,幾秒之内積蓄的電熱就足夠将機器完全摧毀。
而安娜的聲音就如被阻塞通道的電流,冥頑不化哽在聽覺神經和大腦神經交接的位置,發瘋似的重複着那個詞——
自私,自私,自私。
在她眼裡,我是自私的。
我帶着她亡命天涯,隻為逃離苦海,不受休倫無休無止的折磨,這是自私的
我為了我們共同的生計,沿街乞讨,受盡白眼,從前非法應聘童工,後來同時做幾份零時工,這是自私的。
我為了一份能不讓鷹嘴豆和發黴意大利面荼毒健康的導遊工作,莫名其妙被騙進吸血鬼的老巢,又被變成了吸血鬼,在沒有任何選擇的情況下,永遠失去了做人的權利,這是自私的。